今生(八)(2/2)
她说,她要和他比一比。
尽管他能看见,而她只能在光影的背处凭着感觉摸索。
裴临深吸一口气,微微颔首,既而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天尽处的所在。
他轻拍了拍逐影的头,专注道:“走——”
认真才是对她的尊重。
姜锦不知裴临心下所想,但能听见那道骤然快起来的马蹄声。
她也沉下心来,摒弃杂念,只往前去。
她要活着,要奔跑,要受伤,即使余生就要止步于明天,即使她的眼睛真的瞎了,也绝不要茍延残喘地吊着一口气。
世间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可做,明天的太阳也依旧会升起,沉浸在此时此刻,就是最好的选择。
猎猎的风在两人之间穿行,不知道是谁先笑出了声,也不知道是谁先像回到了少年时一般,大大咧咧地聊起了是你快还是我快、是你的马好还是我的马好这种幼稚又针锋相对的话,到最后,两人两马的力气都耗竭的时候,连风都再插不进紧密的话题了。
漫无边际的草地上氤氲着黄昏潮湿的空气,姜锦累极了,用非常不优雅的姿势躺下,任凭草叶上的水珠沾湿她的发尾。
而她也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裴临没有躺下,他坐在地上,单臂抱膝,整个人呈现出一股久违的松弛之态。
仿佛一张快要被擂破的鼓皮,今日终于卸下了让它紧绷的铆钉,闲散地被丢在了一旁。
光线渐渐暗下,却暗得刚刚好,两人的呼吸渐渐均匀,裴临看着身旁姜锦的轮廓,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前世的最后一眼。
模糊的,苍白的,死气沉沉。
此番回来再见到她,见到她双目无神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继续前世的选择。
……毒性已然发作,今日是眼睛,那以后呢?
他无法接受,甚至有了像前世一样,试毒炼药的打算。
就当他再自私一次,罔顾她的意愿。
然而现在,裴临却已经无法再作出这样的抉择了。
他迎着斜照的晚阳,坐到了姜锦身边,然后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尾指。
姜锦有些讶异他突然的主动,但是并没有开口,也没有把手抽回来。
“都还来得及。”裴临声音平静到极点,反而显现出一种极度压抑的情绪:“这一次,我们……还有机会,你想做什么,你想去哪里,让我和你一起,可以吗?”
“是我的过失,是我固执己见,不够用心,让你在囹圄之中,困守了那么多年。”
相比蹉跎着挨过那么多年,去等一个渺茫的希望,她想要的,其实是痛痛快快地活,失去茍延残喘的半条命,对她来说甚至不算代价。
裴临如此直白地说起从前的事情,姜锦反倒意外地冷静了下来。
刚刚的快意是真实的,可又像一场海市蜃楼。她抽回尾指,坐起身,淡淡开口:“你早不必内疚,这么多年,你的弥补已经足够了。”
这句话的语气让人捉摸不透,裴临的眉心像被针扎了似的一紧,目光落在那条已经沾染了尘土的眼纱上。
感知到他的眼神,姜锦擡手,平静地摸了摸自己的眉骨下的眼纱:“真相,就在这里。”
她忽而擡手揭下了它,露出一双并未涣散的眼睛:
“都是骗你的。我并未中毒,从头到尾,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我的眼睛好得很,你的真心,你的提心吊胆,不过是被我戏耍了三年。”
她擡起眼睫,澄透的瞳仁中似乎有被水洗过的痕迹,在日光的映衬下好似琥珀。
声音却听不出半点异样。
因为她想过他会有多生气。
她知道,裴临在乎她,否则也不会去那西南边陲之地蹉跎自己,留下一身不同于战场刀兵之伤的伤疤。
可正是因为他在乎,她的戏耍才会显得他更可笑,不是吗?
所以,她也做好了他无法接受、一走了之的准备。
又或者,在她做出报复他、欺骗他的决定时,潜意识已经打算好了,就是要将他推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头。
正如重生伊始,她所希望的那样。
过往种种终究是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她抗拒,她渴望,可她也不愿接受。
姜锦垂下眼,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抱歉,下一瞬,眼前的男人却伸出手臂,径直抱住了她。
她心下转动的所有念头,犹如狂风中的落叶,刹那间就被击得七零八落。
她愣了,愣得很彻底。
她试探性地擡起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肩头,可是手一伸出去,却并没有感受到她预想中那般灼然的怒火。
怒火应该是伤人的,是烫的,可她感受到的,只有一阵细微的颤抖。
他没有在生气。
他在高兴。
裴临的声音匍匐在她耳边,似乎也沾了草叶上的水汽,黏黏糊糊,一点都不干脆,带着难以言表的雀跃和哽咽。
“好,好。是假的就好。”
姜锦强闭上眼,泪水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濡湿了眼睫。
黄昏的日光洒在她滞在半空的手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委屈蓦然涌上她的心头。
好多年啊。
怎么走了这么多弯路,才将将走到今天?
抱着她的人看不见她的眼泪,过了好久,裴临只听见了风过草叶窸窣,天地间只一片沉默。
这就是回答的话,再抱下去,要不体面了。
他渐渐松手,可她的手却突然环过他的后背,紧紧地摁住了他。
很轻很轻的唤声伏在他颈侧:“裴临。”
“嗯。”
几乎同时,两个人都抽了一口气。
姜锦没忍住。
抿嘴不让眼泪掉下来的瞬间,破功笑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挂在她随笑扬起的腮边,她擡手扳过裴临的脸,认真地又叫了他一声:“裴临。”
“重新开始吧,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