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2/2）
此后，素风开始每夜感觉有无尽的幻痛。
家主决定将素风逐出薛家，而灵竹并不反对。他是否也觉得，素风不呆在薛氏反而能活下去呢？没人知道。
在一个大雪天，素风剥开薛家的锦衫缎袍，他只穿着素衣，赤着脚走出了薛氏，而薛氏的暖阁中，灵竹和众薛家子喝酒斗诗，因炭火太足，热得穿着亵衣，锦袍撒了一地，甚至有人裸露胸膛。
灵竹喝得大醉，他想到当年在门口遇见素风。
其实不是第一次相遇。
素风刚到凌河的时候，灵竹就在酒楼上看见他进城，后来好几次在暖阁之上看见盘桓于门口的弟弟。
灵竹故作未曾察觉什么般走出家门口，直到素风选择转身离开……他一下就能猜到这个性格柔顺软弱天真的弟弟心里想什么，无非是不愿打扰到他、给他丢脸。
灵竹当时在想什么呢，或者是当年在马车里不管弟弟的冷漠而愧疚。他想，素风，不要怨恨我，这是母亲的决定，我没有办法，要恨就恨父亲给了你那样一张脸，要恨就恨母亲无情，不要恨我，素风。
或者是因自傲于“我薛灵竹还怕身边养不下你么”，或许是为了弟弟此刻选择离开而动容，灵竹最终选择拦住了弟弟，他抱住这个和他分别数年的弟弟。
…………
离开薛家之后，素风单衣赤足十分狼狈，他走到凌河前欲投水而死。一个卖草履的老翁见状，拦腰将他拖下来。
老翁怒斥，小小年纪，竟学些狂徒做派。
素风真心求死，他不理老翁，意欲再度投河。
老翁只好说，你可知这段凌河滩浅，根本淹不死人，
可素风竟问，哪里深，劳烦告诉我。
老翁不回答，素风无言继续沿着河滩走。
老翁在他身后突然哎呦哎呦叫唤起来，边骂道，本来是去市集卖草鞋的，结果草席没卖成，救了个小子他还不领情，连累自己把老腰闪了。
素风纯善，于是转身回来扶起老翁。老翁见他双脚血肉模糊，便将其中一副草鞋拆下，给他穿上，素风不知所措，老翁一边给他套上草鞋一边说，你年纪还这么轻怎么就活够了要去寻死，我丧妻丧子孤苦伶仃到这把年纪，却还觉得活不够。
见素风又欲沿河滩去寻死，老翁在他身后骂道，你自己不想活了就罢了，可欠老朽的要怎么还？
素风呆愣愣地转过头。老翁说，你脚上草鞋不是我给你的么？素风就准备将草鞋脱下来，可老翁怒气冲冲，我这些草鞋都是干干净净的，才能卖个好价钱，你脚上那么多血，都将我的草鞋弄脏了，我还怎么卖？
素风垂泪。老翁温言劝慰道，你除了这河里，就再没别的能去的地方吗？你的家呢？
素风想到那个他逃离出来的城镇，他也不知道那还算不算是他的家。素风答应用活下去来赔老翁的草鞋，在他临行前，老翁又解下一副草鞋挂在素风肩膀上，人不穿鞋要怎么走这漫漫长路呢，这算是送你的，你好好赶路吧。
素风先回到原本家里，可邻居告诉他，父亲在几年前便死了，在素风到薛家不久后，在灵竹发现弟弟身上积年累月的伤疤后。
薄生贪酒，却无意摔碎了酒坛，他仍去捡那残留在破瓮中的酒，却失足摔到，面朝下，刚好砸进那个被摔碎流出的酒水填满的小泥坑——仅仅是这个坑就让他溺死了。
邻居怀疑是他本来就喝醉了，没有什么翻身爬起来的能力，于是活活窒息而死。可素风看出，这是兄长的手笔，因为他曾在那些受害者里见过类似的死法。素风痛哭，也不知哭什么，此后便开始漫无目的流浪，似乎在放逐自己。
素风最终来到郗宁荒村，一呆就是许多年。
他先是在潮头村自我放逐，可善心的村民经常接济他，他狼吞虎咽却对自己更加唾弃，他想，离开薛氏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良心也留下了，他如今也是个狼心狗肺的恶棍。
他终于走出屋子，沉默寡言地帮村民种地，却不收任何报酬，每天都能看到他劳作的身影。
三年后，老者托里正帮他在潮头村落了户，还分到两块田给他。
老者说，你怎么不是我们潮头村的人了，你在潮头村种了三年的地，你就是潮头村人！素风终于感觉自己有了归属，他的劳动所得，大部分都分给了潮头村的孤寡老弱。
后来贺钦来到郗宁，他带领主簿去清丈量田，预备开垦新地，中途遇见素风，深感佩服，几次三番终于劝得素风去县衙，“帮百姓做更多事罢。”
素风租了一间屋的小房子，俸禄仍然分给孤寡老弱，而且他在县衙“仁者多劳”，县衙同事都说薛县尉是个顶顶好的人。
贺钦升迁后，他做了县令，最终死在南蕃攻城中。
死前，他想，当年他本该死在那滔滔大河里，天意让他多活了这许多年，如今终于要死了。当年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府衙告发兄长的呢，他要是真的正义，就不会这么多年都活在折磨中。
有的决定只能做一次，有的勇气只够遣一回。他想过，即使兄长死了，他也要随他而去，他胸口那把匕首就是为自己准备的。可天意弄人，兄长全身而退，毫发无损，但他内心深处居然有一丝窃喜，他为自己有这种情绪而痛苦。
灵竹一直都怀恨，你居然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外人背叛我，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将把我亲手送上绝路，在一群贱民和亲兄长之间，你居然选择那些贱民！这是灵竹数十年来都不曾释怀的。
可灵竹没想过，其实，素风最终选择的是你啊，你做了那么多错事，可素风说到底却还不愿看你死去，他在郗宁潮头村种田时，时常远眺，仿佛这样就能盼来一个根本不愿意回头的人。
素风说自己把良心丢在了薛氏的大门内，因为他最终选了兄长，就只能去忍受那些冤魂们无时无刻不在发出的哀嚎。
天终于降下了我的死期，素风大口吐出鲜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还是想念你啊，兄长。你这样的人，应该会活很久吧。没有关系，我们最终会在黄泉下相见，我会和你一同去给那些亡魂赎罪。别怕，兄长，这次换你跟在我身后就好了。
洛京神威门的城楼上，段行川看着漠北兵旗下，骑在马上的薛灵竹，“和漠北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只把你作为捅进大雍腹心的利刃，用完你只有被丢弃的下场！”
薛灵竹怨恨地看着城楼上这个神采飞扬的小将，这群白痴都一个样，自以为多么浩然正义，贺钦也是如此，他那倔到死的师父也是如此，姓段的这小子亲爹，这些人都是如此，倒显得他是个卖国求荣的奸贼了。
这座城中，他最后一个在乎的人已经死去——弹铗作歌，从容走入火海，美丽的死法，真是那女人的品味。
赵意年说：“吾乃大雍公主，此生绝不做漠北走狗！”其实也不是必死之局，可赵意年却了无生气，她在清露阁点火，敲击着长铗、踏入火中。烈火释放了梅花的香气，那些悉心保存下的香露，在此刻被她尽数抛洒。
她喃喃自语道，不必害怕，就当自己是梅花，过完了一冬，就迎来盛夏。火中弹铗，梅花香气艳染，岁月之初的一株红梅透骨香。
此刻，薛灵竹回答段行川，我不在意，毕竟从前我也只是皇帝的一把刀而已，既然都是作为刀刃，握在谁手中有什么区别么。你该感谢我，没有我薛灵竹，怎么显得出你大公无私，正义凛然。
那悍如风雷的一枪挑穿了薛灵竹的脖子。薛灵竹的眼神渐渐涣散，思绪也悠悠晃晃。那多年前老天将降而未降下的命运，终于借段行川的手做了裁决——薛灵竹死了。
若早生二十年，若晚生二十年，或许一切都大为不同，可他偏偏降生在这中间晦暗不明的二十年。
薛灵竹对亲手杀死他的段行川没有什么感觉，他最后的目光里，甚至都没有这个截断他生命之人的身影。他最后那点即将消散的情绪里，都是年幼时和弟弟相依相伴的时光。
很幸福，如果时间永远停在那里就好了……
素风，我们曾经比门前的同根双生竹还要亲，怎么就走到了如今的地步，素风，我或许是有过回头的机会，只要当时握住你的那双手……
可是素风，我不后悔，我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