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大修)(1/2)
第五十四章(大修)
苏怀月听赵太后要说起这段旧事,不由屏息凝神仔细听起来。
皇帝向来是对这些与苏忠文相关的事没什么兴趣的,但此时不知为何,倒也仍旧耐心坐在原处。
赵太后顿了顿,便开始回忆道:“哀家记得你父亲那时是朝廷一个什么钦差,按照惯例,应当是住在幽州城内的,本不需到我们那样一个又偏僻又荒凉的边陲小镇玉门来。”
随着赵太后的话语,苏怀月也渐而回想起来一些碎片:“那时父亲临出发前确实也曾宽慰我,说是办理事务的地点在城内,不会同靺鞨人有什么接触,让我宽心即是。故而后来听说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才十分担惊受怕。”
赵太后笑道:“是,以你父亲那样的身份,其实同过去京城来的绝大部分督查一样,安安稳稳在幽州都护府住着就是。可你父亲性子偏偏这样倔强,非要到前线来亲眼看一看。不仅要来看,还非得在我们那个小镇住下来。”
苏怀月一怔,忽而就想起来沈千意那时曾同她说,她父亲其实是去幽州查军队贪腐案的。
查贪腐案不在幽州城里查,不往幽州都护府里查,却要跑到这样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边陲小镇去,她父亲那时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苏怀月便又忆起来父亲在书简上留下的“恨、恨、恨”三个字。
她父亲并非愚笨之人,到了幽州后只见重重的阻碍,而半分见不到来自京城的丝毫支持,想必也就渐而明白了朝廷真正的打算。
原来送了他来,并不是真正要托付他将这军队贪腐案查个水落石出,不过是把他作为一个工具,用来平息朝堂上的派系斗争,堵住悠悠众口。
于是他每在幽州都护府多待一日,心头那捧热血便在这炎凉世道里寒去几分。
日日遥望京城,却怎么也无法知悉,这究竟是思宗在背后授意,还是有小人在从中作祟。
终于在这无望的等待里,她的父亲渐而只觉舌头底下都泛出苦涩,只剩下满腔的寒心与失望。
觉得自己再不能于这件事上进一步细想深思,不如便在剩下的日子将自己放逐到这样一个幽州的边陲小镇去虚耗。
这样就算不能把军队贪腐的案子查出个水落石出,也能趁此机会仔细了解边境生民的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也算不枉此行。
便听赵太后接着道:“说实话,哀家那时候倒也还挺喜欢你父亲。你父亲外表看过去,也就是那种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弱质文官,行为举止都透出来一股养尊处优的习性。却没想到也能很快入乡随俗,没过几天就适应了我们那里的艰苦生活。”
“哦,只是有一件事令人啼笑皆非。”
赵太后想起来什么,吩咐佩环去取了个匣子过来。
打开匣子,是些零零碎碎的小孩玩意。什么木头小刀、笔杆干枯开裂的毛笔、小石子、小棍子之类。
张彤儿欣喜道:“这个木头小刀不就是表哥那时很喜欢的小玩意么?舅母你都收着了呐!”
便见皇帝看到这匣子,脸色很是有些不自然起来,只道:“母亲怎么还留着这些?”
赵太后道:“都是你幼时喜欢的小玩意儿,做母亲的当然得留下来了。”
皇帝蹙了蹙眉,不再说话了,表情看起来十分无言。擡眸,却见苏怀月向他看了过来,眸间是一种善意的谑笑。
皇帝抿着唇,很是不自然地撇过了头。
忽而苏怀月眼前一亮,打量着其中那支干枯开裂的的毛笔,狐疑道:“这支笔臣女甚是眼熟,这是…”
赵太后笑起来:“那可不眼熟嘛!这就是你父亲的笔呐。那时他要回京城了,临走时便送给了我。”
苏怀月还没说什么,便听皇帝又忍不住道:“这件事朕怎么不知道?”
赵太后瞪他一眼:“哀家要是告诉你这支笔是苏忠文送的,你还肯用它练字么?难道还拿那些沾着牛毛羊毛的小木棍小树枝去练字?哀家那时可买不起这样一支好笔!”
皇帝脸上的表情登时是更加是不好看了。
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实在没必要再为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争论,最终只能是十分无言地闭上了嘴。
苏怀月见状,不由有些笑意,只没想到皇帝也有这样吃瘪的时候。
却见皇帝很快就注意到她的神色,没好气地朝她看了一眼。
苏怀月忍不住微微一笑,抚摸着那支已然是粗糙干裂的毛笔,解释道:“这支笔确实是一支非常好的笔,于我父亲而言,也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臣女的父亲原是家中庶子,同主家关系并不好,故而早早便分家出来。那时虽中了科举,却也得不到半分助力,只一直在翰林做个小小的供奉,很是有些怀才不遇。本以为这辈子做到顶天,也就外放去州县做个县令,却不料有一年于元宵诗会上赋了首诗,竟得到了胤思宗的赏识,当场被赐了这支御笔,此后官运才通畅起来。”
苏怀月颇有些怀念地摩搓着这支笔,轻声叹道:“因着这层缘故,父亲对这支笔的感情十分深厚,无论去哪都会带上它。”
赵太后闻言倒忍不住挑了挑眉:“哎哟,哀家本以为这笔不过只是价钱昂贵了些,却原来还有这样深的含义。”
却见皇帝听了这话,神色已然变得十分晦气。看来是一时难以接受这幼时拿来练字的笔不仅仅是苏忠文送的,更还是胤思宗的赐物。
赵太后接着道:“那时你父亲唯一教人觉得好笑的事情,便是每日都要用清水洗濯这支笔。可玉门那样的地方哪来那么多水给他做这样奢侈的事?故而你父亲还常常抱怨咱们那破地方让他这宝贝笔杆都开裂了。”
苏怀月闻言,忍不住会心一笑:“是,父亲对这支笔十分看重,未经过他允许,即便是我也不能轻易使用。每日父亲都要在清晨与傍晚用清水洗涤笔杆,一边洗还一边喜欢念叨什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赵太后笑起来:“是了是了,念的好像就是这个。只是哀家可没有他那样的好耐心去这样伺候一支笔。只不知他如今九泉之下见到了这支笔如今的模样,可会不会生气呐。”
苏怀月却微笑道:“父亲既然将此笔送给了娘娘,一定也是因为娘娘在他心中的地位更超过了这支笔。既然物尽其用,父亲也只会高兴,又怎会生气呢。”
赵太后听苏怀月这么一番解释,那真是身心舒畅,只不由哈哈笑道:“你父亲那样古板的性子竟能有这么贴心的女儿,当真是好福气呐!哀家倒也一直想要个女儿,既而收了你父亲这份心意,不若便教你来做哀家的干女儿,如何?”
苏怀月闻言不由怔住了,浑没料到几句话间赵太后又要收她做干女儿,那不就是皇帝名义上的妹妹了?皇帝能想让她这苏忠文的女儿做自己的妹妹么?
只是哭笑不得:“这,这还是得看皇帝的意思…”
她说着,就朝皇帝看过去,便听皇帝淡淡道:“朕已恩准苏怀月在寿康宫陪伴母亲,母亲却无必要再收什么干女儿。”
赵太后道:“这不一样呐。阿月将来总归是要嫁人的,届时出了宫自要陪伴婆母,哀家可没那么厚脸皮天天教人往宫里来。不若收作了女儿,那再入宫来陪哀家,便就是名正言顺了。”
皇帝一听说这话,眉头便愈发是紧蹙起来,表情似乎是很不耐烦的模样。
张彤儿在一旁看热闹,这会儿便笑嘻嘻打趣道:“不过苏怀月那个老师是孤身来的京城,父母恐怕已经逝世,苏怀月也许倒也没有什么婆母需要侍奉。”
她话音一落,苏怀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皇帝先出声问了:“什么老师?”
张彤儿道:“就是在绿石书院见到的那个什么什么宋大人…”
她想了想,“好像是叫什么宋白砚。”
说着,又嘻嘻笑着学宋白砚的动作隔空往苏怀月额头上弹脑瓜崩。
苏怀月只笑骂她道:“你没完没了了是不是,回头我非得揪了你这张嘴不可!”
却见皇帝听了张彤儿那话眉头不由一挑,径直向她看了过来。
眉尖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目光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不耐烦,又像是有些…恼意?
苏怀月一时也摸不清皇帝在想什么,但显而易见是并不太认可太后娘娘的提议,只忙转开了话题:“娘娘,你还没说同我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交情呢?”
赵太后这会儿才记起来原是要说那桩旧事的,倒不知不觉多扯了这么些闲话。又见皇帝看来是不大愿意接受苏怀月做她的干女儿,便也只好先按下不提。
将那笔放回匣子,接着道:“你父亲在我们那个小镇定居下来后,时节很快就要入冬。靺鞨人是逐水草而居的,冬季以前就会迁徙到别处去,这个时候往往会来我们那些边界的小镇‘打秋风’。”
“所谓的’打秋风’,就是抢吃抢喝。玉门那小镇位置偏僻,都护府也是鞭长莫及,故而常年受此一害。我们那时也有了些经验,每到这时候家家户户干脆就摆些东西出来任他们拿取,只当是用钱消灾,几年下来倒也勉强算是和平相处。”
“只是你父亲到的那一年十分不凑巧,遇上了数十年来难得一见的大暴雪。这些靺鞨人本来就靠天吃饭嘛,那一年便不再满足于只拿些不痛不痒的吃喝用物,大批南下,打破了那些年来我们彼此间心照不宣的和平。幽州都护府见此情况,到底还是派了兵来剿匪。你父亲作为督军,自然还是跟着去了。”
赵太后说到这儿,笑了笑:“只是你父亲运气实在太差,遇见的又正好是木拉尔大君的长子,炎珠。那是个比他父亲更有野心的年轻人,正要在部落里树立自己的。而咱们的军队那时又十分羸弱,在其攻势下一触即溃,便连带着你父亲一起全都被俘了。”
赵太后说到这儿,还有些心有余悸:“不仅如此,他们入镇来抢掠的时候,还将玉门小半数的居民跟着劫走了,哀家那时也未能逃过。”
张彤儿惊诧道:“舅母你也被俘了?可我记得大表哥那时候还没有…”
赵太后点头道:“哀家的大儿子那时候自然是还没有死,只不过那段时间他正好受令去邻近的小镇巡防,你这二表哥也跟着去了,故而那时玉门便只哀家一人。”
赵太后接着对苏怀月往下说道:“你父亲被俘了以后,炎珠很快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将他引荐给了大君木拉尔。木拉尔对你父亲十分欣赏,将他奉为座上宾,颇有礼遇。”
苏怀月一怔,想起来什么:“我听说那时靺鞨有个狼主十分欣赏中原的文人,便就是这位大君么?”
赵太后点头道:“是呐。哀家那时不过以为你父亲是个普通的文官,却没想到有这样的才名,竟连靺鞨大君也知晓你父亲的名字。只是以你父亲那样的性子,起初又怎会低头,只是梗着脖子对大君破口大骂。说什么宁可绝食而死,也绝不会向其屈服,要学那什么什么去草原上放羊。”
苏怀月闻言一顿,轻声道:“苏武牧羊。”
赵太后笑道:“对对,就是这个。”
苏怀月却不免又想起一件事来,低声道:“可、可我记得我父亲写过称颂靺鞨大君功绩的赞美诗呐…”
赵太后道:“可不是嘛。他要是不写,哀家如今恐怕也不会还有命在这儿同你们闲聊了。”
苏怀月诧异道:“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太后接着道:“靺鞨人将我们掳了去可没安什么善心,自然是用之就弃。先促着我们搬运辎重粮草,搬完后,女人们要奸,男人们要杀。我们那时都准备要抵死一搏了,未料到…”
赵太后笑着看向苏怀月:“却是你父亲站了出来,将我们都救了下来。”
苏怀月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娘娘的意思是,我父亲他向那位大君低头了。”
赵太后道:“是啊,你父亲原是要做个留名青史的气节之臣,为了救我们的性命,也只好妥协屈服了。”
她想到什么,摇头笑道,“你父亲对人向来是不茍言笑,然而那段时间对着靺鞨大君恐怕也把这辈子的笑都笑尽了。不仅如此,还时时陪伴大君身侧,无论大君做点什么,他都要写首诗去称颂赞扬。到底是给大君把这马屁拍舒服了,将我们的性命都留了下来。”
说到这儿,赵太后便又想起来一件趣事,笑起来:“你父亲那段时间写了不少赞美木拉尔的诗,心中实在恨得牙痒。以至于后来我们寻了机会出逃,正是时机十分紧迫的时候,你父亲偏还要冒险去撕毁那些诗作文章,拉都拉不住。我那时笑他写也写了,这样全部撕毁却是可惜。便替他捡了一张做个留恋,也不知他后来扔了没。”
苏怀月听闻此言不由一怔,心中霎时涌起来一股又是酸涩又有点骄傲的感觉。
那时她被押来京城,被骤然告知父亲写了这样的诗,心中只是不愿相信。受刑数日,也不肯低头。
而后皇帝亲自带她去绿石书院,她终于清楚知道那诗原就是她父亲写的,那时心中是怎样一种无法置信的怅然与无措呐。
可没想到,这样一波三折后,她到底还是从太后娘娘这儿弄清楚了这件事的始末。
原来她的父亲,还是她心中那位如山一般高的父亲。她对父亲的信仰,到底还是并未沦至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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