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2)
第二十四章
小太监引着苏怀月径直往一处偏殿去,等到月上西天,方又领了她到御花园中落座。这时,那小小的花园中已然是衣香鬓影,珠环翠绕了。
苏怀月浑身都是紧绷绷的,本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蛰下来,但环视一周,每桌上都坐了不少年轻女子,只好退而求其次挪到一个不起眼的小桌上候着。
她今儿一身素衣,只简单挽了个发髻,插了支素簪,本来在这华裙宝钗之中显得突兀。但因着这偏僻的一桌都是些家里官位不大高的朴素小娘子,倒也并不算十分寒碜。
里头一个圆脸的女子瞅了她一眼,倒有些惊艳之色:“你是哪家的小娘子?怎的从前都没在这儿见过?”
苏怀月心中有事,强笑了一下,硬邦邦回道:“家中不过、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官罢了。”
女子瞧她一句话都说不囫囵,头发丝里都透出来一股子紧张,因笑道:“你是头一次来罢?别担心,太后娘娘可好说话了。”
苏怀月僵硬地应了一声,便想独自缩在一旁静静等着皇帝什么时候把自己叫进去,但那姑娘大约是看不过眼她这般忐忑,便又同她搭起话来:“娘子如何称呼?我姓黄,家中行四,娘子唤我一声黄四娘就是。”
苏怀月便也只好回道:“我姓苏,四娘呼我一声苏娘子即可。”
两人闲聊两句,黄四娘瞧她仍旧是惶恐,忍不住道:“苏娘子,这还没开宴你就这般害怕,过后还有击鼓传花才艺表演呢,倘或落到你身上,你可如何是好?”
苏怀月闻言果真茫然地“啊?”了一声。
黄四娘瞧她憨愍的模样,心中倒觉得很有几分可喜,忍不住伸出爪子在她脸上轻轻捏了捏,只笑道:“别害怕,这才艺表演并不严格,你就算随意念首诗,太后也一样欢喜的。”
说着,又往桌上抓了把果子塞到她的手心里,眨着眼道:“吃点儿东西就不怕了,这可都是贡品,咱们平时都吃不到的,抓紧时间享享口福。”
苏怀月在她的俏皮话下倒也忍不住笑了一笑,忽而便见黄四娘站起身,猛朝花园入口处招起手来:“眉眉,眉眉!”
苏怀月顺着她招手的方向看去,只见是个身形单薄的高挑女子。这夜间分明还不见冷意,却已紧紧披着一身厚实的大氅了,毛茸茸的领子只把半边脸都遮住,手上还抱着个汤婆子。
那女子闻声转头,便朝此处缓缓行来,行动间浑似池边一株细柳,眨眼就会被风吹倒似的。苏怀月瞧着瞧着,倒觉得有些眼熟。
便听身旁黄四娘又喊了声:“哎呀眉眉你别过来了,你先去见太后娘娘罢,回头得空了我们再聊。”
苏怀月心中一亮,张口道:“柳眉?”
黄四娘倒有些惊讶:“你识得她?”
倒不是她讶异苏怀月小门小户怎认得柳太傅的女儿,只是柳眉身体不好,很少出来活动,就便是柳太傅同僚的女儿们,也有不少见面不识的。
苏怀月欣喜道:“当真是柳眉?我记得她小时候身体很是不好,还放在庙里养过很长一段时间呢。如今瞧着,倒比那时好了许多。”
黄四娘狐疑道:“你到底是哪家的娘子?怎同眉眉还像是个世交?”
苏怀月噎了一下,正欲含糊过去,那柳眉到底是走到了近处来,朝黄四娘柔柔笑了一笑:“四娘。”
黄四娘只把她的手握住,蹙眉道:“怎的还是这样冷?我同你开的新方子你可试过了么?”
柳眉道:“还未曾呢,先把旧药包喝完了再试四娘的新方子,可好?”
她说话时细声细气的,稍不留神口气大一点就能把那声音吹灭,黄四娘的声音也不由跟着压低了下来,只道:“不碍事的。”
又想起来什么,将苏怀月让到身前来:“眉眉,这是我今儿结交的新朋友,你看看可认识?”
柳眉便把目光转到苏怀月面上来,愣了一瞬,眉眼倒泛起来浅浅的笑意,宛如微风细雨下池塘里泛起淡淡的涟漪:“啊,是苏伯伯的女儿,阿月。”
苏怀月笑道:“眉眉,很久不见,别来无恙。”
柳眉亦细声回道:“阿月,别来无恙。”
黄四娘瞪了二人一眼:“你们果真认识啊?眉眉,你怎么没同我说起何时还认识个这么标致的小娘子呀!”
柳眉笑着正要说话,恰在这时上头传来一阵喧哗,眼看是太后要入席了。
黄四娘便忙道:“眉眉你先过去罢,咱们回头再聊。”
柳眉朝二人点了点头,那后头便有个婆子过来扶住她,款款往前头行去了。
黄四娘回头来一把就挽住了苏怀月的臂膀:“你快说,怎么同眉眉是旧相识的?”
苏怀月失笑:“家父曾同眉眉的父亲是同僚,故而自幼相识。”
黄四娘作势捏她的脸:“方才你还说家中是小官,原来父亲与柳太傅竟是同僚,那至少也得是三品了,竟敢诓我?”
苏怀月道:“家父早已去世,如今家中只是小官,倒未诓骗娘子。”
黄四娘没料到竟是这样一层缘由,面上倒不由有些挂不住,又抓了一把果子塞在苏怀月手中,讪笑道:“苏娘子多吃些。”
这黄四娘性子耿直,并不见恶意,苏怀月便也不以她的话为忤。
两人接着闲聊几句,苏怀月方得知这黄四娘父亲原是宫里的御医,黄四娘自幼跟着父亲走医,故而结识了常年泡在药罐子里的柳眉。
不多时,便开宴了。
起先是太后出面说几句惯常的场面话。苏怀月因隔得稍远,并不仔细见得太后的相貌,只觉通身气派倒不像她印象中久居在深宫里的妇人,倒显出一股子宫墙中难得见到的活泼泼的生气。
黄四娘小声道:“太后性格好,并不为琐事烦心,这几年是越活越年轻了。”
苏怀月若有所思点点头,不由便想起来自己父亲在《绿石纪闻》里写下的“赵太后”一章,里头就有“赵太后者,讳葳,性爽利,有豪义气…”之言,如此看来倒并不是虚言。
太后说完,自端坐了回去,旁边一个侍奉的小太监接着喊了声“宴开”,便有流水价的小食送上来。
苏怀月心中揣着事,有些食不下咽。黄四娘捅了捅她:“先吃点垫会儿罢,待会闹起来可就没时间再吃东西了。”
苏怀月料想今日自己来此是别有任务,那击鼓传花应当是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因只推辞道:“来时先吃了东西了,倒没什么胃口。”
黄四娘见她面色一直不太好,猜想她许是过于紧张而反胃,便也不再劝她。
不过一会儿,果然便见太后招来了两面大鼓,随后一朵巨大的红色绒花便从太后手上直往下头抛过来。
鼓声停处,拿到绒花的贵女起身越众而出,或是袖舞,或是弹琴,或是献字,或是作诗,没有不惹得满堂彩的,太后亦笑得合不拢嘴。每每有贵女表演罢,不管好赖,太后都要挑一支首饰赐下去,倒是宾主两尽欢。
她们这处隔得远,那花一时半会传不过来,黄四娘嘴巴闲不住,只同她讲解道:“你别看太后瞧着每个人都乐呵呵的,其实心里门儿清,在替皇帝相看呢。等这击鼓传花告一段落,心里满意的,便招到里头大殿里去仔细相看。”
苏怀月心不在焉点点头,心中只想着不知皇帝何时爽快些将她召进去问询,倒省的她坐在这儿苦挨。
黄四娘还以为她还在为着才艺表演紧张,便想尽了法子转移她注意力:“不过你猜怎么着?皇帝每每都并不领太后的情。对了,你见过皇帝没有,他过去三年也会偶然上我们这来看看,不知今日有没有幸能再次面见天子。”
苏怀月摇摇头,这会儿便忍不住打听道:“皇帝是个何等样的人呢?”
黄四娘捂着嘴窸窸窣窣地笑,压低声音在她耳侧:“天子么,那当然生得一副‘天颜’啦。我也只偶尔见过三两次,讲句套语,那是目若朗星,眉如剑裁。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哎,也不晓得将来是哪家的贵女有这样的运气,能被天子相中入主中宫。你想想届时那封后大典,该是如何万众瞩目啊!”
苏怀月见她说得兴起,便顺着她话顽笑道:“也许便是四娘有这样的运气呢。”
黄四娘连连摆手笑起来:“可别可别,虽说梦想是要有的,但咱们私下里当笑话讲讲也就罢了,可当不得真。不然…”她一努嘴,“你瞧,就是那样,平白惹人笑话的。”
苏怀月顺着她目光看去,大红花已然落在一个艳丽而娇俏的女子手上了。
那女子形容装扮同上京这些贵女很不相同,竟做胡服打扮。发髻高高束起,插了枚簪子,却也同上京的款式很不一样,竟沾满了艳丽的鸟羽。
倒不是说这通身不好看,只是在上京这一片裙裾飘扬中,显得过于独特而引人注目了。
“是皇帝的表妹呢。”黄四娘道,“听得一些姐妹说,见着了皇帝就直盯着看,一点也不遮掩的。今儿这一身怕不也是卖足了力气。”
这么说着,拿了大红花的那女子已然行到正中间宽敞的场地上,却蓦地从背后掏出个球来。
她将那球轻轻抛起,一声脆笑,先拿脑袋接住了。在头上顶着转了个圈,又将那球传到了肩膀上。那肩膀便浑如水做的一般,只把那球在两肩传来送去,毫无窒碍。
接着那球又从肩膀上传至足上,便见那两条腿或是翻出内侧,或是翻出外侧,或是左传到右,或是右传到左,动作又漂亮又利落,当真是教人眼花缭乱。
这一连串花样下来,只将苏怀月看得目瞪口呆,一时连皇帝的事也顾不上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是个温润书香中长起来的女子,素来所习只是琴棋书画,还从来不晓得一个女子也能如此伶俐爽辣。
女子颠球到最后,一个用力将那球高高踢起,便往大鼓上急射而去。从下往上踢,本就艰难,距离也不算近,却教那女子当真踢到了鼓面上。“嗵”一声,满堂皆亮!
苏怀月情不自禁便举起手拍了两巴掌,倏而又顿住,觉出点不对劲来。
左右一望,除了她与零星几个女子鼓掌,其他大多数人的脸色都算不得好看,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倒也不算嘲弄,但总归是有点看不上眼。
还是太后率先鼓起了掌,喝了声彩:“漂亮!”
这时
但这一瞬的静默已足以教人尴尬难堪,那女子踢完本来是志得意满的模样,这会儿脸色已然是有些不豫起来。上台领赏时在太后跟前不知说了些什么,便没有再回原来的位置,径直往后头大殿里去了。
黄四娘又捅捅苏怀月:“其实还蛮厉害的是吧,就是…”她挠挠头,“就是这是七夕宴会诶,大家都奔着皇帝来的,这表演蹴鞠算什么回事嘛。”
苏怀月还不及说些什么,猛看见那大红绒花直往这后头传过来。
前头一个女子手上一抛,径直就往苏怀月这桌落下来,又正好砸在苏怀月身上,只把苏怀月惊得手足无措。一个没接稳,那大红绒花就直往地上掉去。
黄四娘忙喊:“快丢出去,快丢出去!”
苏怀月倒也想,手忙脚乱捡起来绒花要往外丢的时候,那鼓声当真便是好死不死地停下来了。
苏怀月深深吸了口气,顿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之感,只能硬着头皮往外头去。临走,还见黄四娘笑着给她鼓气,做了个口型:“加油。”
走到场子中央,先给太后行了一礼,这时看清楚了太后的相貌,倒确实眉眼间有股豪爽气。
“苏怀月…”太后看着名册念出来,又转向下头立着的女子,轻声笑道,“原来那家伙的女儿是这么个俊俏模样,神色间倒有些故人的影子。”
给小太监招了招手,示意才艺表演可以开始了。
苏怀月得到信号,又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自个紧张的心情,满心满眼都是破罐子破摔的绝望。
她今儿根本就不是来参加这劳什子的七夕夜宴的,为什么还要被拎上台表演啊!那破皇帝就不能爽快些一等她入席就把她召进去问话嘛!拖、拖、拖,到底在拖什么时间啊!
心里是这么一通想,面对太后却还是只能恭谨道:“小女子给太后念首诗罢。”
正要开口胡乱念首诗歌敷衍过去,太后却忽道:“你是苏州人罢,哀家听说吴地民谣唱起来别有韵味,不若你便同哀家唱首歌来听听罢。”
苏怀月又是猛吸一口气,黄四娘不是说太后很好说话,随便念首诗都行嘛!怎么还有表演要求的啊!
临到这时,她也顾不上琢磨为何太后竟知晓她是苏州人了,只能苦着脸从记忆深处找出一首好唱的民谣来。
檀口轻张,便悠悠地唱起来,如丝如缕。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一曲罢,除了因紧张而声音有些发颤而外,倒是别样的轻灵悠远,便如空山新雨,清晖雪盈。下头立即响起来一阵掌声,太后的面色瞧起来也颇为满意。
苏怀月垂首上去领赏,不料太后对她却并无赏赐,只是笑着指了指殿后:“去罢。”
她恍然大悟,原是要借这样的机会不动声色地将她召到里头去,便同太后谢恩,随着小太监往内行去。
侧身正要上廊子,忽感觉几分异样。歪头往下头一瞧,便见几乎所有女子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她这才想起,自己今日似乎是得了太后头一份入殿相看的“恩旨”。
在这些神色各异的目光下,苏怀月登时是尴尬不已,只觉如芒在背。远远还瞧着黄四娘同她竖了个大拇指,不由更是撇着嘴角无奈地笑了笑。
小太监仍旧领着她先在一处偏殿里候着,她这时心里头不免又开始打起鼓来,忍不住觉得还是在下头看才艺表演来得舒服。
正是胡思乱想呢,耳侧忽而飘过来一阵隐约的呜咽声,嘤嘤嘤嘤的,在这无人的偏殿里倒显得有些渗人。
苏怀月吓了一跳,鼓起勇气问了句:“谁在那儿?”
那呜咽声立即停了,顿了一顿,像是憋不住似的,又从腔子里传出来不断的哭嗝。且因为闭气闭得太快,那哭嗝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再不顺下去能把人憋得背过气去似的。
苏怀月循声过去,赫然发现里头竟躲着方才在场上颠球的少女。头上的鸟羽簪子已被拔下来摔在一旁,整个人抱着腿只在那里不停哭着喘气。
见着来了人,胡乱抹了把脸,只把身子背转了过去,唯见得双肩还在不停耸动。
苏怀月一见这样的场面,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听那哭声恁地伤心,只将那鸟羽簪子捡起来,道:“这么漂亮的簪子就这样砸了,多可惜呀。”
女子没说话,半晌只吐出来几个字:“不要你管。”
苏怀月道:“好罢,那我就叫小太监进来,把这簪子收拾了扔掉。”
女子终于转过身来了,哭得通红一片的眼睛瞪着她:“不行!”一把将那簪子又抢了回来。
苏怀月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呀?方才你踢起蹴鞠来当真是漂亮,往后得空了教教我,可好?”
女子狐疑地瞪着她:“真的么?”
又把头埋在膝盖上,“可她们,可她们方才分明在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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