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仪式(2/2)
“她出生于旧时代,这是她的错吗?她被时代的洪流抛弃了,这是她能选择的吗?再说了,她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口中的东西。”卢少霖反驳道。
“你同情她,可是你想过没有,和她在一起,就等于和她一起腐朽,你应该找个新时代的女子,那种穿旗袍或者洋裙的女子,而不是一个缠着脚,循规蹈矩的,只知道伺候丈夫公婆,连镇子,不,连绣楼都没出过的女人。你知道吗?一想到她有双小脚,我就觉得恶心,娶这样一位夫人,真的是你所希望的吗?”
曲光明的话像沉重的拳头,每一个字都给了他重重的一击。他不知道怎么反驳,他说得好像都对,错的是他。
卢少霖记起自己和婉娘刚成亲时,婉娘说自己从没有下过绣楼,那里的四方天地,就是她的全部生活。她的面容是常年没接触阳光的苍白,因为缠着一双小脚,行动不便,更比平常人瘦弱。当她脱下鞋袜时,卢少霖只觉得触目惊心,弯曲到变形的脚,毫无美感,让人想到了猪蹄子,从那之后,卢少霖再也没有吃过猪肉。
卢少霖问她:不疼吗?
婉娘回答:疼啊,可是大家闺秀都是这样的,娘亲说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一位如意郎君。
卢少霖心想:真的是这样的吗?可是这又是谁规定的呢?
以往都说小脚才是良家女子,娶了这样的女子家族才会兴旺发达,可后来又说,摩登女郎才是最时髦的,大家又趋之若鹜想去找一位曼丽佳人。
可是留给那些小脚女子的呢?只是一双残疾的脚,再无其他。
她们是被封建规训与抛弃的可怜人,可在这个动荡的年代,谁又比谁可怜呢?
往日的记忆像天空急躁的雪花,扑面而来。
后来,卢少霖还是听了曲光明的话,等到回国后,就和婉娘提出了离婚。
婉娘几乎哭到崩溃,她不断地问卢少霖,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怎么就要休了她?
不是休弃,是离婚,卢少霖不断地强调。
“婉娘,你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我们已经不合适了。”这是他对婉娘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就将定情信物的荷包还给她。
他以为,婉娘只会难受一段时间,可却没想到,婉娘痴情,竟将他当成了活着的全部意义,现在这个意义没有了,她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第二天,婉娘被人发现在绣楼中上吊,年仅二十岁。
卢少霖永远也忘不了被婉娘的哥哥拉到绣楼上的场景,依稀看见婉娘吊在那里,一双小脚像风中的芦苇,飘啊飘。其他所有事都模糊了,那双脚却像飘到了他的心灵最深处。
荷包被丢在一旁,上面沾染了血迹,丫鬟说是婉娘的血。
和刘小姐的婚事自然告吹了,在苏州也待不下去了,便投军了,到了李寻山的门下,终于成了师长,在军中地位显赫,说一不二。
只是有时候和曲光明喝酒,酩酊大醉的时候,会失态地对曲光明说:“你不是喜欢钱吗?我现在钱多的可以砸死你,可是,婉娘却再也回不来了……光明啊,可是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毕竟最后,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水影静静地听他讲这个故事,只觉得唏嘘,这个时代,对于女子的限制实在是太多了,如果婉娘能生活在一个新时代,像男子一样接受教育,拓宽眼界,是不是就不会走入这个死胡同?至于卢少霖,负心薄幸,实在是不值得同情,每日噩梦缠身也只能说是恶有恶报。
故事讲完了,蜡烛也快燃尽了。
“婉娘呢?”卢少霖几乎哽咽道。
这时,帘子后面好像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卢少霖伸手想去抓,那影子却悄然消失了。
“婉娘已经来过了。”水影的声音很淡。
卢少霖落下眼泪。
“她是不是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也许吧。与其说你厌恶婉娘,不如说你厌恶之前那个腐朽的时代,你觉得婉娘是旧时代的符号,所以急于与她撇清关系,想追寻刘小姐的脚步,好像与刘小姐在一起,你便等同于投身新的时代。可是,婉娘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将时代的错误归结到她身上,我,也不明白。”
“是我自作自受。”
卢少霖失魂落魄地转身,一步一步都像重如千斤。
等他的身影消失后,穗儿从桌子下钻出,揉了揉膝盖,说:“好冷啊,我的腿都快僵了。”
原来,水影和穗儿借助帷幕和烛光上演了一场纸影戏,刚才的“婉娘”,只是一个纸片人。
人死如灯灭,怎么会真的回魂呢?
不过是骗人骗己罢了。
穗儿问水影:“是他杀了曲副官吗?”
“我看不像。”水影摇摇头,“相比于责怪曲副官,他最应该责怪的,是他自己。”
……
回来后,卢少霖辗转反侧,待听到远方的一声鸡鸣,便再也睡不着了。
卢少霖烦躁地起身,过了一会儿,有另一位副官进来了,提醒他说:“少帅明早要来了,还请您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