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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字(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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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元寿原本觉得气氛太过沉寂,方才一直在自言自语,他本没指望陆承能给自己回应。

不想陆承听到这话以后,竟扭过脸看他。月色无纤尘,陆承迎着清凉的月光,淡淡地问了句:“都有谁?”

徐元寿眨了眨眼:“什么?”

陆承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元寿,他沉声问道:“你说喜欢你阿姐的人多着,我问你都有谁?”

徐元寿挠了挠头,虽觉得奇怪,但还是一五一十全给说了:“左都御史家的二公子,最热情的就属他!自从阿姐回外公府上被他撞见了一回,他连着几天都来我家找我哥攀谈。”

“说是找我哥,其实谁不知道谁呢。”徐元寿大喇喇地说。

左都御史的二公子?那还真是巧了。

陆承当年跟其爹曾在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眼下看来,这儿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陆承的一张脸面无表情,沉默少顷,他问:“你阿姐如何讲?”

“啊?”徐元寿瞅了眼陆承的神色,发现他似乎是真的挺在乎这件事,便抓着下巴回复道,“阿姐又不喜欢他,当然是回避不见,我瞧着我娘对他也不算热衷。”

听到徐元寿这样讲,陆承的心里略微踏实一些,但同时他也更着急——究竟徐意是不是他的阿意,她们身上诸多巧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当日远赴河南之前,他曾说回来以后要跟徐意谈谈,而今他知道自己再也忍不了了,他明天就要找机会向徐意问清楚。

后半程用膳时,陆承沉浸在得失之患的愁绪中,一句话未说。幸亏徐元寿心大,他小子混不在意,一个人边说边吃,一样也很开心。

看到他,陆承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我十四岁时也是这么幼稚聒噪吗?

他一边羡慕着半大少年郎的精力旺盛和永远乐观的精神,一边又难免嫌烦,用完膳后,他便下了个逐客令:“阿寿,我待会儿要去找我爹,就不多留你了。”

徐元寿“喔”了声,能在武陵侯府蹭顿饭他其实就很满意,也没说多的话。

用完膳,陆承送徐元寿出了院子,身旁有几个奴仆手中抱着一块“武陵侯府”的大匾额,正准备安到府门口。

徐元寿问:“这是怎么了?”

跟在他二人后头的松柏笑着回答道:“前些日子刮大风,咱们侯府的牌匾掉下来了。小的着木匠重新订做了一块,您瞧瞧怎么样?”

徐元寿端详了眼,他赞不绝口道:“不说别的,上头的字可真漂亮。”

“就是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好像不久前在哪儿见过。”他苦思冥想地挠了挠脸,讷讷地说。

松柏笑道:“这是我们爷题的字。爷一手书画双绝,不少人重金求他的字画。说不定徐公子是在别人府上见过。”

“是吗?”徐元寿纳闷地沉吟,他最近好像没鉴赏过字画啊。

徐元寿越想越可疑,陆承倒没太在意,实是他爹的字出现的地方越来越普遍。两人依旧往外走。直到到了武陵侯府门口,见到松柏指挥着仆从把门匾挂上去时,徐元寿终于灵光一闪。他拍着脑袋,猛然道:“啊,我想起来了!”

“是阿姐,”徐元寿双目晶晶地说,“难怪阿姐抄经的时候,我觉得眼熟,原来是像陆阁老的字,像陆阁老那套答卷!”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有些莫名其妙,但因为其中涉及到了徐意和自个爹,陆承遂追问了句:“什么?”

徐元寿是个认真的少年,便详细地答说:“我说我阿姐的字,写得像陆阁老。”

陆承闻言瞳孔一缩,他的手指攥紧了袍角。

徐元寿尚在滔滔不绝,他把徐意说得那套“神仙入梦教她写字”的说法也拿出来跟陆承分享了一遍,他笑着道:“安庭哥,你说是不是挺神奇的。”

随即,他嗫嚅着说:“该不会……入我阿姐梦里的神仙,是陆阁老吧?”

陆承的脸上此时完全没有了笑容,他面色沉重。

——什么神仙入梦,他一个字都不信!

陆承分明记得,当年阿意曾在书房中日日跟爹一道读书练字,是不是爹在那时教她写过字?不然凭甚么这么巧?!

多年前的某些片段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突地想起了天福寺里摆在大海灯旁边的那份与他爹的字迹极其相像,却又有细微差别的《地藏本愿经》。

他几乎是忍不住地战栗着,他从嗓子里挤出字眼问:“你阿姐抄的,是什么经?”

“《地藏菩萨本愿经》啊。”徐元寿没发觉陆承的异常,还细致周到地解释道,“慧真方丈让我阿姐抄的,说是她大病初愈,抄份经好以显心诚。”

谁知他这话刚刚说完,陆承却猛地闭起了眼,而后他便像失控的疯狗般,闷头骑上马冲了出去。

徐元寿直接愣住,缓了片刻后才回过神,在他背后大喊:“安庭哥,你去哪儿?”

陆承不答,他用力扬鞭,牛皮手套里的一双手掐着鞭子掐得分外用力。

不过片刻功夫,陆承策马赶到了位于京城东面的陆纨的府邸。

当年西安府的那场大火,因为救火救得不及时,火势几乎是持续了整整一夜。陆承虽然抢回了纪明意的尸身,但是她屋子里的所有遗物几乎都被烧毁殆尽。

陆承只最后在她放于床角的妆奁内捡到了只漆黑的小蝴蝶。

陆承认得,因为那是他亲自画的蝴蝶手钏上的。手钏乃鎏金所做,其余部分基本都被火烧融了,只剩这只小蝴蝶。由于其是黄金打造,虽在大火中被熏黑,但还是能看出蝴蝶的样子。

这只蝴蝶、还有曾经的那张大弓就是阿意留给他的唯二有实物的念想。

和陆承一般,陆纨府上也剩了些与纪明意相关的东西。除了那个她亲手赠的扇坠子外,便是几封他们来往间的家书。

陆承从前没见过纪明意的字,但爹那儿留存的家书上定然有!

只消拿封阿意写的家书和天福寺上的《地藏本愿经》对比,还怕分辨不出徐意是不是阿意吗?

陆承捏紧马鞭,他一刻不停地策马,气势汹汹地闯进了陆纨的府上。

这副架势把府门口的侍卫们都吓了一跳,他们还以为是打哪儿来的悍匪,连忙严阵以待,认出是陆承,方才收了阵势。

就连魏管家也大惊着问:“承哥儿,这是怎么了?”

陆承谁也不理,径直在书房里找到了陆纨,他叫了声爹。

陆纨擡眸,见陆承面色通红,步履匆匆,他虽有疑问,却还是心平气和地问:“出了什么事情?”

见到父亲,陆承一颗扑通乱跳的心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只有声音依旧忍不住发紧。

他说:“阿意从前写给您的家书,爹能不能给我一封?”

陆纨微顿,他的眸色略深,审视般地打量着儿子,他问:“你要做什么?”

陆承动了动嘴唇,这刻,他的指骨痉挛般抽搐了下——那是烧伤留下来的后遗症。

他将手指捏成拳,好克制这本能的反应。片刻后,他选择扭过脸,不再与父亲的双眼对视。

爹,原谅我的卑劣,若她真是阿意。

我……这一次我要比你先找到她。

陆承绷着脸,他嗓音低沉地说:“我想阿意了,好怀念她说话时的语气,所以想看看她写给您的家书。”

陆纨的手指笼在袖子中,没说同意与不同意。他只是认真端详着儿子,淡淡问了句:“四个月前,你出发往河南时,曾说要将某件事情调查清楚。我当时问你是何事,你不肯答。”

“如今查清楚了吗?”

父亲的语调绵柔悠长,很有子蛊惑人心的力量。

只陆承也不是从前的半大少年,经过这些年的历练,他的心智已沉着下来。他的身姿如松,半点破绽也不露,只是安静地立在桌案前。

陆承笼着一双手,冷硬地回答:“孩儿仍在调查。”

“但若一切水落石出了,”陆承擡眸,他慢慢道,“我绝不会瞒着爹。”

“请您相信孩儿。”

陆纨的手指微微扣了扣桌沿,他的视线落在儿子放在桌角的一双手上——九郎的手曾经那么漂亮,一手骑射功夫可称举世无双。

可这双手再也无法恢复到原样,是为了阿意,为了让阿意能有个完整的尸身……

想到此,陆纨的心头颤动了一下,他从右手边的抽屉里取出个小匣子,匣身上精致的花纹凹凸不平。

他摸着匣身,沉吟片刻,方翻起盖子。

为了不让书信散墨,这几年来,这些家书皆被几层牛皮纸紧紧地包裹着。

陆纨一一地拆开牛皮纸,将其中的一封信递给了陆承。

陆承珍重地接过,他将信封放在跳动得格外厉害的心口处停留片刻,他闭了闭眼。

“谢谢爹。”陆承说,“今夜孩儿府中有事,我回府过夜。”

“改日再来孝顺爹。”陆承向父亲郑重跪下磕了个头。

陆纨只是安静望着他,没有说话。

陆承心如似箭,也管不了那么许多,行过礼后,他转身离开了。

陆承一走,陆纨随即唤了声人名:“凌远。”

很快有个黑衣人自屋檐上飞下来,陆纨淡道:“跟着公子,看他出府后拿着信去了哪儿。”

凌远道“是”,此人很快也消失在了夜色里。

夜幕低垂,几朵乱云漂浮在黑色的夜空中,将整片大地都显得空旷而阴翳。

陆纨坐在书房中的太师椅上,他揉散了紧皱的眉心,目光停顿许久,他终于也从匣子中抽出几封信观看。

阿意每次寄来的家书,篇幅其实都不算长,不过寥寥几行墨迹。陆纨的手指在那封“妾等郎君”上反复摩挲了下。他指尖颤抖,眼底升腾出一片朦胧的雾气。在这雾气中,他复又拆开下一封。

下一封是他收到的阿意寄来的第一封家书。

彼时他的阿意正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兴致勃勃地问他“可不可以在院子里住棵桂花树和棵枇杷树”。

陆纨收回颤动的手,他将视线转投到窗外。

陆纨不爱折腾花草,也不爱好附庸风雅的东西,因而他的院子干净整洁,无任何多余摆设,只一棵清幽的桂花树和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树。

两棵树的种类完全不同,枝丫却相互缠绕,相依相偎,好像生来就在一起似的。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陆纨想起了这句诗文,他闭紧眼,轻轻呢喃着,眼眶登时感到一阵湿意。

这刻,于人前从不失态、永远风度翩翩的陆阁老,忽然失声哽咽,泪洒长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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