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解(2/2)
只见渔舟抱着一个大炭盆,跟在他后头的小厮的手中也端着个铜盆,铜盆上还放着一层棉巾。
渔舟全程没有擡头,他谦卑地道:“今儿天冷,姑娘穿着湿衣裳容易着凉,这有干净的棉巾供姑娘擦身子,炭盆小的为您放在榻前,您可把衣裳放在旁边烤干。小的另外派了人在门口候着,姑娘再有任何要求,随时吩咐他。”
这样一应周到,纪明意不用多想就能猜到是出自谁的吩咐,她说了声“多谢”。
道谢完之后,纪明意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句:“陆大人……在做什么?”
渔舟目不斜视地答说:“爷在为先夫人写祭文,我家夫人的祭日要到了。”
先夫人、祭日。
算算日子,说得应当是她。
纪明意心口一紧,不自觉地裹住了被子,她抱着双膝,一双眼有些红。
渔舟把东西放下以后,又去了陆纨的屋子。
陆纨的手中拿着一只羊毫笔。
渔舟低首道:“小的都按照爷的吩咐做了,徐姑娘问了一句爷在做什么,小的也如实答了。”
陆纨说“嗯”,他神色如常,只是落笔的笔尖处微有凝滞。
渔舟见陆纨暂时没有别的指令,顿一顿后,他自觉退了出去,并关上门。
陆纨捏着眉心,他立在桌案前,久久不知如何下笔,最终,只是将笔撂下。
他无法解释刚才那一路上因为徐姑娘而产生的悸动,所以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阿意写祭文。
阿意,我的阿意。
陆纨闭紧眼睛。
我今日碰到位很像你的姑娘。
陆纨静立片刻,他一身衣袂若雪,浅淡的眸色有如笼在云雾中的小山重峦般,隐雾幽深。
须臾,陆纨按下所有杂念,重新拾起笔,摊开空白的宣纸,他开始挥毫泼墨。
纪明意在屋子里待了有一盏茶时间,徐元寿带着翠微从他们住的院子里头匆匆赶来了。
徐元寿听到阿姐当真跌了一跤,又是着急又是羞惭。
他认为姐姐摔的这跤自己得负一半责任,都怪他这张乌鸦嘴!
一见到纪明意,他便弯下腰说:“阿姐,我来背你回去。”
纪明意说声好。
翠微带了一身新的外衣,纪明意在她的服侍下换上。
徐元寿是个懂礼貌的世家公子哥,不忘对渔舟一众小厮道谢,渔舟等忙说“不敢”。徐元寿本来还想亲自去谢陆纨,但听渔舟说陆阁老在为亡妻写祭文,旁人不便打扰,他方才作罢。
临走之前,纪明意望了眼那个大氅,她对渔舟道:“阁老的衣裳被我弄脏了,我带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他,可以吗?”
渔舟本不敢擅自做主,但是想到爷既然能够把衣裳主动脱下借给这位姑娘穿,想必对这位姑娘有些特殊意思,他遂道:“那辛苦姑娘。”
“是我该向他和你们道谢。”纪明意说。
言罢,徐元寿背起纪明意,翠微和几个婢女为他们打着伞,缀在了他们身后。
一行人就这么离开了陆纨的院子。
路上,纪明意的心绪复杂,思索再三后,她终于对徐元寿道:“阿寿,你可以带我去找慧真方丈吗?”
徐元寿问:“现在吗?”
“是。”纪明意答。
遇见陆纨后,她的内如五爪挠心,烦乱得不行。
她突然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而唯一能给她答案的人,或许只有那位慧真了。
不管他是真具慧眼,还是卖弄玄虚,纪明意此刻心急火燎地非得见到他不可。
徐元寿想了想,最终点头说:“好吧,那阿姐抓好我的脖子,我背你去。”
这位小弟啊,确实也是个招人疼的性子。
纪明意摸了摸他的脑袋,她顺道嘱咐翠微回他们住的院子中一趟。慧真吩咐的《地藏本愿经》她已全部抄完了,正好一道给他。
徐元寿和纪明意来得挺巧,慧真此时刚从寺外扫清道路回来,见到纪明意,他双手合十,唤道:“徐檀越。”
徐元寿将纪明意放到椅子上,为了以示恭敬,纪明意还是撑着站起身,她将《地藏本愿经》双手捧着交到慧真,她浅笑说:“方丈大师昨日让信女抄的经,我抄完了,请大师过目。”
慧真接过,顺手将其放到了桌案上,他朗声道:“徐檀越一日便抄完了《地藏本愿经》的一十三卷,看来徐檀越内心很是迫切。”
纪明意并不否认,说了声是。
言罢,她看向徐元寿,对他使了个眼色。徐元寿撇撇嘴,只得带着人退出屋子,并阖上了屋门。
众人离去后,纪明意的目光闪烁,她含蓄微笑着道:“大师昨日的意思,信女还是不很明白,可否请方丈大师为我解惑。”
慧真一笑,他先请纪明意坐下,自己也淡然落座。他为两人各添上一盏茶,淡声说:“徐檀越读过王行甫的《耳谈类增》不曾?”
纪明意摇了摇头。
慧真温言道:“《耳谈》中有一则故事,叫‘桐城女’。说东家的女儿得了天花病,死后被捉去阴间,此时西家的女儿正好也染病亡故。结果到了地府一看,东家女儿阳寿未尽,实则是个享福的命,后头还有好长一段好日子等着她。可是东家女儿因得的是天花,尸身已被火化,无法再回到自己躯壳里。”
“这地府众鬼差一合计,干脆让东家女儿还魂到了西家女儿身上。”
纪明意沉默,她顿了顿,擡首定定地望着慧真,她问:“后来呢?”
“后来,东家女儿在西家女儿身上死而复生,她吵嚷着自己是东家的人,要回东家去,西家怎能乐意?西家的父母说她是自己的女儿,谁知东家此时得到了消息,立即从城东赶了过来,原来这东家的双亲也想要认回女儿。”
“东西两家因为女儿的事情争执不断,闹起来没个消停,竟这样闹到了县衙。县太爷听闻此事,认为将女儿判给谁都不合理,干脆让他们两家一起养女儿,两家人都同意了。”
纪明意捧着茶盏,垂首听着,她安静地不发一言。
“徐檀越,”慧真轻声唤她,他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平静地问,“贫僧的这个解释,徐檀越听明白了吗?”
纪明意双眼迷离地望他一眼,回答道:“可这是人编撰的小说轶事,岂可当真?”
慧真摇头一笑,他朗声说:“人生虚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徐檀越怎知,你我身处的浮世是真实的,而不是他人所写的轶事?”
慧真这话说的很有那部经典老电影《楚门的世界》的味道。纪明意怔了怔,她倚在官帽椅上,一时竟说不出话。
过得半晌,纪明意慢慢问:“所以我如今到底是谁?”
慧真笑说:“那就要看徐檀越觉得,那位‘桐城女’到底算是东家的女儿,还是西家的女儿了。”
纪明意沉重地呼吸着。
大概是看出了纪明意心中的惦念忧愁,慧真平和地补充一句:“依贫僧之见,徐檀越如今是谁,便就是谁。如果徐檀越想寻回从前故人,亦未尝不可。真正爱你者,只会因徐檀越尚在人世感到高兴,而不是惊惧。”
是这样吗?他们会感到高兴而不是惊惧?
纪明意怔忪住,许久后,她终于五味杂陈地点了下头——不管她如今算是东家女还是西家女,但这个故事,她勉强接受了。只她没有料到,世上居然真的有慧真这等能人。
那么……她要如慧真所说,跟从前故人相认么?
纪明意寻思片刻,问:“信女还有几个小问题,不知可否请教方丈大师。”
慧真道:“徐檀越但问无妨。”
“我从前与大师并无接触,敢问大师如何看出我非徐意?”纪明意踌躇着说,“大师又是否知道,东家是哪一家?”
慧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答说:“天道莫测,自可推演万物。此乃天机,不便泄露于徐檀越。”
“至于第二问,仅天知地知徐檀越知,贫僧只知东家,不知东家是谁。徐檀越可放心。”慧真悠然地说。
说不上是放心还是不放心,但慧真确实解答了她的不少疑问,至少她如今不再有偷了徐意的人生的负罪感,也不再为自己到底还是不是纪明意而感到彷徨。
她心头的烦闷消掉些许,纪明意缓慢地向慧真行礼躬身,口中说道:“大师不愧是天福寺的方丈大师,信女受教。”
慧真亦起身,对纪明意还礼。
谢完慧真以后,纪明意又对着释迦牟尼的庄严宝相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方才与徐元寿一道离去。
纪明意离开后,慧真又坐在椅凳上饮了几口清茶。思忖稍许,他翻起纪明意交给他的《地藏本愿经》看了看。
陡一翻看,慧真便怔住了,他捏着纸张,呢喃地说:“这字……”
须臾,慧真阖眼,仿佛明白了什么,他道句“阿弥陀佛”。
他捋着胡须道:“既乃上天作美,贫僧便顺应天意,玉成好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