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茧(1/2)
剥茧
第六十七章
纪明意一时没作答。
她还未忘记方才在清风堂时,九郎对自己爱答不理,那副避而远之的冷淡模样,而今他是为什么上前来搭话?
纪明意的目光暗沉,她此时心绪复杂,因而也没有表现出过于热衷的样子,只是轻声道了句:“还行。”
陆承挑起唇。
金玉堂的掌柜很快将蝴蝶簪子包好,笑意盈盈地将其亲自捧着送到了陆承手上。他满口道:“这是您要的,侯爷。”
陆承虽没来过金玉堂,但是他当初凯旋时从安定门而过,这张漂亮的脸曾引起满京城的轰动,且京里只有武陵侯的双手一年四季都戴着黑色手套。
这两项几乎成了他的标志,京城里很少有人不认识他。
陆承颔首道:“有劳。”
“武陵侯喜欢小店的首饰,是小店的荣幸!”掌柜乐呵呵道,“侯爷您若是满意,下次再来。”
陆承说:“好。”
他接过簪子,将簪子收进怀里之前,他的动作顿了顿,隐晦地看了身侧的女孩儿一眼。
纪明意精准地接收到了这份视线,她也擡头望他。
在两人四目相对的这一刻,纪明意忽然意识到——九郎问她喜不喜欢,买下簪子却不送给她,是因为他在等她主动开口要。
他如今是云端上的人,旁人都待他毕恭毕敬,他大概早已习惯了这份恭敬。他不再是从前西安府里亲手给她做生辰礼还有蝴蝶手钏的陆九郎,他是手握权柄的武陵侯。
他没必要对个小姑娘谦卑主动。
纪明意抿着唇,安静凝望他,想知道如果她不开口他会怎样。
彼此沉默片刻,陆承扯动了下嘴角,他不言不语地将簪子收进怀里。
纪明意于是咽下心头的失意,扭头走出金玉堂。
谁知陆承也与她一个方向,他的步伐懒洋洋,高大身躯有意落在她后面,表现得若即若离。
纪明意故意将步子迈得很小,看看他到底要干嘛,结果陆承的脚步却放得更慢,摆明了是特地缀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谁也不说话,就这么走了会儿。
须臾,纪明意终于忍不住问他:“陆侯跟着我做什么?”
“我去广聚轩用膳,”陆承眼皮也不擡地道,“你也去?”
纪明意瞟他眼,不说话。
陆承却主动开了口,他淡淡地问:“清风堂的柳大夫,你和她很熟?”
“不熟。”纪明意闷闷答。
“那你对我很熟?”陆承又问。
纪明意的脚步停下来,她仰首望着他,轻声道:“陆侯觉得我们熟不熟。”
陆承的目光停顿在她身上,他云淡风轻地说:“不熟。”
意料之中的答案,纪明意心中苦笑,面上却做寻常样子,她嘲道:“是,你我确实也不熟。”
这个“也”字很耐人寻味。
陆承眯了眯眼,他慢吞吞地擡眸:“既然不熟,珠珠对我们的了解都是从何而来?”
这是他第一次叫徐意的乳名“珠珠”,他的音色低哑,讲起话来总带着一股冷傲的距离感。可是他叫“珠珠”两个字的时候很好听,字正腔圆的,那份距离感好像倏然被打破。
纪明意短暂愣怔了下,她回道:“陆侯和柳大夫都是性情中人,也是京中名人。想要了解你们,对旁人而言,不是甚么难事。”
“是么。”陆承挑眉。
这个解释,很合理又好像不合理。
陆承摩挲了下手指,他擡起眼睛,眼眸中的色泽黑沉。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广聚轩门口,这时候,广聚轩已经收拾出了一间干净的厢房,徐元寿让贴身小厮先上去占座,自己则去找姐姐。
没想在姐姐身后还瞥见了陆承,徐元寿于是热情地招呼道:“安庭哥,太巧了,你也是来用膳的吗?今儿人多,恐怕没多余雅间了,要不要跟我们一间?”
陆承道:“可以。”
说着,三人一道上了二楼。
新收拾出来的这间雅间正临大街,空气流畅,视角开阔,风景极好。
徐元寿把靠窗边的那个好位置让给了姐姐,然后自己坐在了姐姐左边。本是想请安庭哥挨着自己坐,谁知陆承顿了片刻后,拉开了右侧的椅子,他径直坐到徐意的右边。
徐元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姐姐从前病着的时候,只要见到安庭哥,那可是寸步不离地粘着他,挨在一起坐着吃个饭又有啥子问题?
这顿是徐元寿做东,由他作主点菜,他为纪明意点了道她平日里就爱吃的红油鸭子。纪明意听后却愣了愣,她蹙眉问:“阿寿怎知我爱吃这个?”
这的确是顶顶符合她口味的一道菜。
徐元寿笑说:“爹带我们来广聚轩吃饭的时候,只要有红油鸭子,阿姐都能多进一碗饭啊。我又不是睁眼瞎,哪里看不出。”
陆承听着他们说话,一张脸面无表情。
纪明意点点头:“原是这样。”这位原主居然也喜好辣口,巧了。
徐元寿又问陆承:“安庭哥有什么想吃的?”
陆承道:“我对吃的不挑剔,阿寿随意。”
徐元寿和陆承同桌的次数不多,对他的口味不了解,便点了广聚轩里头几道最为出名的招牌菜。全部点完以后,正欲让小二正式开始上菜,纪明意瞥了陆承眼,却突然开口说:“再加一道羊肉臊子面和酥油泡螺。”
陆承侧首,他的面色依旧冷傲,只一手轻轻地摩挲着面前的杯盏。
徐元寿笑着问:“阿姐怎么今日想起要吃羊肉?如今早就过了食用羊肉的季节,味道怕是膻得很。”
纪明意自然不是为了自己点的,她和陆承相处一年,对少年的口味实在太熟悉,方才听徐元寿点的几道菜都不是他惯常吃的,便没有忍住,主动加了两道。
陆承出身在陕西西安府,西安城里吃羊肉的花样多,卖羊肉的店跟海了似的。纪明意知道他喜欢吃羊肉,甚至喜欢吃味道膻些的羊肉,他那年生辰时,她为他下的面便放了羊肉臊子。
至于酥油泡螺,也是他少年时十分喜欢的甜点。
或许,她也存了别的心思吧,想要知道这些年他除了在相貌地位上与原来有所不同外,喜好改变得究竟多不多。
纪明意回道:“膻有膻的风味儿,都可以尝一尝。”
徐元寿笑着道了声哦,陆承则慢慢擡起头,他的目光再次停留在了女孩儿身上。
“真巧。”陆承扬眉道,“珠珠加的这两道都是我爱吃的。”
纪明意望着他,抿唇说:“不巧,我是特地为陆侯点的。”
“既然喜欢,待会多吃点儿吧。”她轻轻地道。
原来真是特地为他点的,陆承的目光一顿。
诚然,要钻研他的口味实比了解他的性情还要容易。毕竟几年前就有姑娘为了投他所好,连续几天做不同口味的酥油泡螺,辗转送到武陵侯府。
徐意若想得到他的喜欢,做出这样类似的事情实在不奇怪。
可是……他总还是抱着一丝关于其他的希冀。
陆承闭了闭眼,他忽然道:“别再叫我陆侯。”
纪明意心头抽搐了下,她问:“那叫什么?”
陆承望着她,登时想到了她方才在清风堂里管乔玄叫的那声“乔哥哥”。他想说你还可以继续像从前那般叫我九哥哥,但话到嘴边,他生硬地转了口风,他道:“跟阿寿一般就行。”
九哥哥三个字,还是太过界了。
而他还没想好,是否要让她越界。
跟阿寿一般,叫安庭哥啊?
纪明意鼓起脸,她不想喊他“哥”。
听到两人对话的徐元寿此时却也在旁边帮腔说:“阿姐,‘陆侯’两字的确像是称呼外人,将咱们和安庭哥的关系显得太生疏了。”
纪明意抿着唇,陆承专注的目光正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大有她不改口不罢休的意思。
被他这样寸步不离地盯着,纪明意不觉扭过了脸。
须臾,纪明意在心里叹气,想着算了,他都依她改口不再叫她小丫头了,她也依他一回。
而且徐意不过十六岁,就算过了今年的生辰,也才十七,九郎去年七月份就已正式及冠,今年该满二十一了。只要她不坦白身份,这辈子不管怎么比,这声“哥”恐怕迟早都得喊。
认吧,安庭哥总比九哥哥强。
纪明意如是说服自己,她拉长尾音,不情不愿地道了声“安庭哥”。
女孩儿的声音娇柔又清脆,这声“安庭哥”终于扫去了不少他方才在清风堂听到她管乔玄叫“乔哥哥”时的阴翳。
陆承低首,他突然认真凝望着她嘴角的梨涡,鬼使神差地想——若是阿意还活着,这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是不是她也会用这么亲昵的语调?
不,你到底要魔怔成什么样子!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陆承神色冷硬地在心中大声喝停。
因为想念,所以信了柳昀几句似是而非的话,追出来跟他们同桌吃饭不算,现在居然还为了一句称谓,就意乱情迷……
陆承僵硬地捏着手指。
虽然是有四五分像,但是你别忘了,阿意的祭日要到了!你而今在这里做什么呢,和一个替身打情骂俏?
你很清楚阿意走了,且你已经试探过一次,如果她是阿意,见到形似幻影的小马最起码不会只有开心,那次试探已是徒劳。
你不是最不信鬼神之说么?可你眼下却为某些贪婪的念头几次三番地生出妄想。
这些妄想,实在是对阿意的侮辱,也是对你当年的情窦初开和这些年念念不忘的侮辱!
陆承的眼底弥漫着漆黑阴沉的色泽,他周身散发出凛冽寒气,他摸着酒杯,二话不说先饮了一口酒进去。
徐元寿在旁边叫嚷道:“安庭哥,菜还未上,这么空腹饮酒,小心伤了脾胃。”
“我心中有数。”陆承沉声说。
他还欲再倒一杯,却被纪明意挪走了杯盏,她叹声气,犹豫着说:“有数还这样喝,都这么大人了,怎么不知道照顾自己。”
这……这样的语气……
陆承的指尖忍不住颤抖,嘴上却道:“你是我的谁,就来管教我?”
纪明意听他这样讲,心中不由有些不好受。她抿了抿唇,回嘴道:“你如何好赖不分,这明明是关心,怎么能叫管教。”
陆承牵唇,因为不想再让眼前的人乱自己心房,他的口吻刻意冷上了几分,出口的话语更是伤人,他冷淡道:“我最不缺的便是姑娘家的关心。”
是了,你如今贵为武陵侯,那日宁国公府的春日宴上,被世家贵女们提的最多的名字就是你,眼下你简直比你爹陆阁老还要风光。
当然有多得是的姑娘愿意关心你,想要找机会亲近你。
如何还会稀罕我的关心?
纪明意心中有股很难堪的委屈,虽然从理智上来说,这份委屈根本不应该生出来——这几年,九郎他帮你照顾清风堂,又在你死后和郎君一道为你主持正义,他没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要知道,他如今不是九郎,他是武陵侯陆安庭。他早走出小小的西安府,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并非当初那个从未见识过女人的少年。
而且,九郎他也不知道你是阿意啊,不许这么矫情的委屈。
纪明意反复告诉自己。
可惜,人没法子完全保持理性,到底还是会有控制不住的脾气。
纪明意知道自己这回没法和自己和解了,她将酒杯放下,努力地用平淡无波的语气道:“陆侯说得是,爱慕陆侯者甚多,区区小女子,的确入不了您的眼。”
“您要喝就喝吧。”纪明意口称“您”,她特意与他拉开距离,她淡淡地道。
陆承听着她这微嘲的语气,先一愣怔,而后他轻声冷笑了下,他的嗓音低沉暗哑:“珠珠,你这是在拿我撒气?”
“是又如何?”纪明意听他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心头就觉得好难过。好像从前只对自己摇尾巴的小狗,长大以后不仅不吃她煮的肉了,还凶巴巴地对着自己叫唤。
她眼圈微红。
陆承的目光在她面上落下,他打量着她的神色,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
他的心绪一片起起伏伏,不由捏紧了手中杯盏。
徐元寿左右看看,感觉他二人的气氛不太对头,便纯良地问:“安庭哥,阿姐,你们是在吵架吗?”
两人沉默着,皆不答话。
好在这时,先前点好的菜终于被端了上来,菜品一上,这尴尬的氛围总算暂时被打断,纪明意郁郁地拿筷子挑起了一片红油鸭子吃。
这道鸭子做得很地道,辣味也足,味蕾中带来的刺激冲淡了些纪明意心中的郁结,她专心地吃着,不再去看陆承。
那头的陆承也挑起了几筷子羊肉面,京城里的羊肉自然比不上西安府的正宗,他嚼着面,想念的却是那年十四岁的诞辰时,阿意亲自为他下的那一碗的味道。
这顿饭一共三个人用,席上两人却都各有心事,于是厢房内除了动筷子的声音,再无一人说话,徐元寿更是连喘气都不敢太重,怕被殃及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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