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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六月中,瓢泼暴雨一连下了几个日夜。

黄河决口,沿岸发生水患,洪涝泛滥,疫灾大起。山东、河南、河北一带的百姓流离失所,多数流民往富庶的南方逃去,也不乏有小部分流离至了陕西西安府中。

景丰帝遣巡河御史、工部尚书、漕运总兵官等大小官员疏浚、修筑河道,又对各地流民下达了安抚的政策。

西安府顺应上令,在城外设立了粥棚,立了药庐。此举达到一呼百应的效果,当地稍有名望的士族乡绅也都为博个行善积德的好名声,捐款的捐款,布施的布施。

纪明意也在其列。

反正她是不差钱的,与陆承还有魏管家合计过以后,便去了城外主动开棚施粥。事实上,纪春田也想凑这个好,但是他一介商贾,就算富得流油,在西安府的乡绅里,目前也排不上名号,他只好将自家的一份一并托付给了女儿。

有这个便宜老爹的襄助,纪明意的粥棚开得比别家都要气派,别人家的是水里头搀着米,她家的是米里头混点儿水。

流民们也不是傻的,既然这一家棚子里的粥管饱,自然都往陆家跟前排队。这就导致陆家粥棚的人手严重不足,主事的只好另请了不少临时工来帮忙。

这日,纪明意亲自到了城外去看粥棚的情况。

到了一看才发现,本家招的打短工的人里头,居然还夹杂不少童工。

童工们普遍十岁上下的年纪,一个个面黄肌瘦,有的赤着脚,形容好一点儿的有一双草鞋穿,他们跟一身衣着分外光鲜的纪明意,正好形成地狱天堂的强烈反差。

纪明意自被生在这时代以后,所见多为温柔富贵之景象,还未曾见过此等哀鸿遍野。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随便抓了个粥棚跟前的负责人问:“哪儿找来这么多孩子,工钱怎么算?”

这位负责人恰恰是受了纪春田的耳提面命,从纪家被调来特地帮忙的一位大掌柜。他能得纪春田重视,便是因为打着一手精细的好算盘,他邀功似的,低声回说:“夫人不知,这疫灾一起,四处是流民,争相卖子卖女为奴婢。小的招这些孩子,连工钱都不用出,只需给两馒头并一碗粥就可。”

纪明意却连连摇头,斥说:“别在这种时候吃人血馒头。”

“成人的工钱你们是怎么发的?”

大掌柜回:“五十文每天。”

这又是经过精打细算的一个数字了。有疫灾时,物价每每上涨,劳动力却变得低廉,五十文不过是城里一家人两顿饭的费用。

“成人的涨到八十文,孩子们的按照六十文发,馒头和粥还是照样给。”纪明意道,“既然善事都做了,就不要留话柄给人家说。”

大掌柜听罢,有所犹豫。

纪明意直接道:“你若是不会做事,赶紧让我爹换人来。咱们这是在为谁办差,办好了给谁看,你明不明白?”

大掌柜望着西安府城门上庄严的牌匾,闻言一怔,霍然明白过来,忙说:“是是,小的一时愚钝,多谢夫人提点。”

纪明意面色不好,不再睬他,径自往前走,继续巡查去了。

陆家的粥棚打的不是陆纨一个人的名号,而是整个陆家的名头。只不过这其中,纪明意出资最多,别的陆家子孙晓得她是出身巨富之家,也乐享其成,只象征性出了点儿钱财和人力。

反正以后不管是对上还是对下,说出去这都是陆家做下的善事儿,至于到底是陆家哪个,上头不会问那么细,灾民们更没空关心。

纪明意倒是不那么在意这事儿,毕竟古代是个非常势利的人情社会,讲亲缘讲宗族、讲师生讲同乡,要做到独善其身,委实太难。

何况树大招风,她这粥棚办得如此显眼,难说不遭人嫉恨。有陆家的名头为其保驾护航,也能让这些流民多吃上几天好的白粥。

走着走着,纪明意忽觉得其中一个来帮忙的童工,身形有几分眼熟——像极了那天在市集上偷她印章的小贼!

她眯细了眼,定睛仔细看看,赫然喝道:“站住。”

那小贼做个男孩打扮,一头乱糟糟的乌发,衣裳也朴素简单。相比之下,他脚上的一双鞋最为齐整,愣是一根脚指头都没露出来。

小男孩儿立在那里,微顿了顿。他捏紧手中破碗,好像是在刻意低沉着嗓音,他低哑地说:“贵人有什么吩咐?”

“我瞧你力气挺大的,我这里还有别的活计指派给你,”纪明意笑眯眯地问,“要不要跟我去?”

这话一出来,别说其余孩子了,不少流民都目露艳羡的眼神,唯独此子神思不宁——他不晓得纪明意认出自己没有,但是她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今日决计逃不掉了。

这孩子神情阴鸷地走过去,一双眼像狼般锐利,嘴上却温顺地道:“愿意,随时听候贵人吩咐。”

纪明意顺利地把小男孩儿带回了陆府,然后直接关进了柴房里。

她吩咐王群:“这应当就是上个月在集市上偷我东西的小贼,你去好好审一审,问问他,我的东西还在不在,若不在,则被卖去了哪儿。威逼利诱,随便你使什么手段都行,但是不许打人。”

王群的面色有点儿古怪,只因纪明意这要求实在太难为人了,他又不是番子,哪儿擅长这些,嘴上还是应说:“是。”

过得约一盏茶,王群来回报说:“夫人,这小子嘴硬着,非说他前几日才随流民们逃到城外,今日与您是初次见面,从不曾去过什么集市,更没有偷东西。”

纪明意闻言,便要亲自去柴房。她在路上碰见了刚回府的陆承。

陆承看到她,眉眼略挑,只问:“听说你从流民里,带回来一个小子?”

纪明意不想消息那么快传到他耳朵里,便说:“我看那孩子眼熟,像极了偷我荷包的小贼,正准备去审他。”

“我恰好有空,一道吧。”陆承漫不经心地说。

纪明意眉心微蹙,有几分犹豫。

陆承已然擡眸,问:“莫非你懂审讯之道?”

“难道九郎你懂?”纪明意不免问。

陆承对着她笑,意气风发地说:“陆九郎的赫赫凶名,你没听说过吗?”

“不过一个半大小子,对付他还不容易。”陆承冷哼了声。

纪明意想说你又大到哪里去,怕此言会激怒他,忍住没说。

两人一道进了柴房。

自在柴房里亲手劈杀砚台以后,陆承再没见过任何一间柴房。

虽然他从不曾提及,但他杀砚台那一年不过才十岁。十岁的孩子,受了那么大刺激,再勇敢冷血的人,多少也会留下几分阴影。

这间柴房虽不是之前关押砚台的那间,但陆承一进去,还是有种没来由的紧迫感压在心头——仿佛昔年在柴房里,砚台说的每一句话忽然言犹在耳,甚至连他多年没想起过的阿黄的那张狗皮,也突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心脏处跳得很快,被陆承努力压制住了。

纪明意说不许打人,王群便只拿根草绳绑了小男孩儿的手。

眼下这小男孩儿被缚住双手,押着跪在两人面前,他的头却是擡着的,且满眼全是不驯的目光。

纪明意与他对视,不由微哂:“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偷了我的东西,还在我手下混了好几天的吃喝。我虽把你关在府上,可没打没骂你,算下来,咱们俩之间,还是我更吃亏吧。”

这小男孩儿“呸”的就是一口唾沫,怒道:“谁跟你咱们俩!”

陆承拧紧眉,强烈的恶意冲上了他胸腔里,他冷冰冰吐字:“你们方才怎么审的,让他这样和夫人回话?”

男孩儿身后的王群说:“这……是夫人不让动手。”

说着,王群还是马上照着男孩儿的脑袋,给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刮子,他恐吓说:“再不好好讲话,我把你舌头拔了!”

男孩儿挨了一下,初时还好,只是被王群从后面按住脖子时,开始手脚并用地挣扎。他几乎挣红了脸,嘴里还一直嘟囔道:“放开,放开我!”

还是纪明意说:“罢了罢了,别按着了,擡起头来说话。”

王群这才松手。

男孩儿开始咳嗽,咳着咳着,他忽然止不住地掉起眼泪。

纪明意眉心微蹙,陆承只冷眼旁观。

等小男孩儿狠狠将泪水擦干净,面上情绪缓和了些,纪明意才放缓了声音道:“你告诉我,我荷包里的印章现在在哪儿。那些银子,我可以不跟你计较。”

男孩儿听了这话,却还是红着眼睛,凶狠地望着纪明意,像是野狗盯着陌生人的眼神。

陆承在旁边看着,冷冷勾唇道:“还是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

“那怎么不懂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他好整以暇地说。

男孩儿听懂了这句嘲讽,他咬紧牙关,凶巴巴地瞪着陆承。

陆承只是平静地转脸向纪明意,他敛眸说,“你先回去,我帮你问,问好了直接告诉你。”

纪明意想也知道他会使什么手段,但对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孩子,真不至于。她说:“不必,饿个几天,我不信他还不说。”

听到纪明意这话,小男孩儿的脸色总算有些异常,他嘴唇嗫嚅一阵,问:“只要我把印章还你,你真不计较吗?”

“自然。”纪明意见他软了口风,遂趁热打铁地笑一笑,“钱多半已经被你花光了,就算我打你一顿也找不回来,我就要我的那枚印章。”

“你就算小,也应该知道,印章是很重要的身份证明,我不能让其流落在外头。何况那个印章卖不了钱,留在你手上根本无用。”

说着,纪明意忽然想起,她的荷包里,少说装了有好几两银子,这孩子若全拿了,怎么还一副小要饭的模样?

她狐疑地打量了小男孩儿几眼。

小男孩抿着唇,迟疑了下,终于说:“好。那个印章在我家里,你派个人跟我回家拿。”

“不行。”代为回答的是陆承,他决然道,“你把地点说出来,我令人去取,取到了自会放你走。”

小男孩儿不甘心地看向纪明意。

谁知纪明意在这点上和陆承统一了战线,她挑眉说:“你很狡猾,我确实没法完全相信你。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我拿到印章,马上就会放你出府。”

小男孩儿于是沉着脸说:“我家在城外,我不会描述路线,只会走。要是信不过我,你亲自跟我一起去,还是把我绑着。”

纪明意犹豫半晌,身侧的陆承虎着脸,一双出彩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来,他寒声道:“眼下城外到处都是流民,你要为了一枚印章,和这小子一道出城?”

纪明意说:“我自然知道不妥。”

“这小子满脸的歪心思。”陆承见这小男孩儿黝黑的脸蛋下,五官其实长得非常出挑,他心里就是一阵没来由的厌恶,不想让纪明意和这野狗似的孩子沾上半点关系。

他冷漠地说:“还是先关上几天,印章如果还在,不会自己长着腿跑。等城外的情况好一些再说。”

陆承的话确实是最理智的一个法子了,纪明意遂没有反驳。

两人刚准备离开,这小男孩儿却在他们身后放声叫道:“别关我!”

“我晚上必须得回家……”

“求——”男孩儿的声音顿了顿,“求你们了。”

纪明意眉心微敛,又扭头去看他。

这时候,刚走至门口的陆承,被窗外的一束阳光照射下来。他脚步微顿,仿佛闻见了淡淡血腥味,好像看到阿黄被剥下的狗皮又出现在了柴房的屋角。

陆承的心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悸动。

他脸色苍白,不由抓住门框干呕了几声,而后他狠狠捂着钝痛的胸口处。

陆承的这副反应使纪明意还有屋内众人吓了一大跳,顿时院子内的所有仆役都涌到了陆承周围。

纪明意顾不上那个小男孩儿,几步迈到陆承身边,关切地扶着他道:“九郎,这是怎么了?快去请大夫来。”

“他这是胸闷心悸。”小男孩因为失去了王群的控制,也走过去看热闹,他目不斜视着说,“应该不常犯,不然你们不会这副反应。”

“若是偶尔发作,只需平躺下来,稍作休息就可自愈。”小男孩儿说。

纪明意一边扶住陆承,一边擡眸看小男孩儿,她安静地问:“若是常发作呢?”

“那就以仙人掌、丹参、灵芝、川芎、三七、葛根等作为药引,再加以甘草调和,可以达到温柔并济,治疗气血瘀滞的效果。”小男孩儿粗着嗓子,眼也不眨地说。

这下不仅是纪明意,连王群都惊讶了。

他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眼小男孩儿,问:“你这是胡诌的?”

小男孩儿狠狠哼笑一声,不再言语。

纪明意却惊觉自己可能意外撞了个稀奇,她让仆从们擡着陆承回房里歇息,而后对男孩儿说:“你也一道来。”

陆承的身子骨向来比别的少年郎们都要硬朗,虽说偶尔有些跌打损伤,但那都是源于外力,他平日里连个风寒都极少得,更是不会这样毫无预兆地生病。

这事儿很快惊动了在城外粥棚的魏管家,魏管家回府的时候,顺带捎上了最熟悉陆承病情的陈菖蒲一道。

他二人赶回家的时候,见到陆承躺在床榻上,而纪明意则坐在床边的明黄梨花交椅上守着他。一众仆妇随侍在床沿,还有个小男孩儿在桌案前下笔如飞地写着什么。

小男孩儿换了身新衣裳,褪下了破破烂烂的一身短褐,换成一身宽大的暮云灰净面布衫,只是小脸蛋仍然有几分脏兮兮,想来他自己并不在意外表。

见到陈菖蒲,纪明意忙起身相迎:“陈大夫来了,请您帮忙看看九郎。”

出了柴房,陆承胸口的心悸钝痛感实则就慢慢淡化,他知道自己这是心病,遂道:“我没甚么,不必大惊小怪。”

陈菖蒲闻言,还是上前去为陆承把脉,少顷,他说:“九郎最近可否压力颇大,时感精神紧张?你这心脉的跳动不太寻常,难怪今日忽然心悸。”

“压力颇大”、“精神紧张”几个字,让纪明意和陆承一齐怔了怔。纪明意忽然擡眸向陆承望去,陆承的目光正好停留在她身上不及移开。见她主动望来,他偏过头去,不置可否地抿住了唇,眼眸里有生人难近的疏冷。

陈菖蒲说:“不是多要紧的事情,我给开个方子。你底子好,平日里练练五禽戏,再加以药物辅佐,只要多加预防,应当不会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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