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7章 囫囵语(一)(2/2)
清河自李知那日从河间王府回来,便已知晓,圣人送来的药膏还是她替李知涂上的。
如今听众人问起,不免心中又是泛起酸,“三娘的手还未好全,怎么不多修养几日,女学一事也不急一时。”
李知却朝她微微一笑,摇头示意无事。
“今日讲学内容,全凭你们定,不拘何言不拘何事。”
手不能提笔,也便只能靠一双嘴来述了。
座下众人皆是一愣,面上隐隐有些兴奋。
最按耐不住的便当属李容安了,她亮着眼眸问道:“当真?”
“自是当真。”李知答。
安仁殿中静一半刻,炭火炉中的火星子乍响,泛起些光点星末。
贵女们一个接一个的话头便也抛来。
“中官之权。”
“各处使君。”
“史书诸道。”
李知立在那儿,闻罢只是弯唇。
这些话,她们倒是敢提。
清河一对柳眉微皱起来,见李知面上带笑,便更是忧心,“宫中议论中官使君,怕是害女师。”
李容安撇过头,“女师不是言,万事万物,都不设限,为何不能提?”
“盛居。”清河唤她,有些恼。
李容安怏怏闭口,心里头不服气。
案上传来些动静,她便见女娘左手提壶,盛满了一杯茶水,而后复又擡指,指尖在那水面上一顿。
众女的目光皆齐聚于此,女师的指尖似乎是在纸面上行字,右手仍垂在案上。
末了,她将三张纸叠在一处,擡头言,“言必行之,只是今日只可言一种。”
李知擡手,微朝案上示意,“我在纸上各写了一字,便由公主代为抽一张,如此可好?”
众人皆点头无异议,清河便起身行至案前,眸子虽瞅着李知,却是叹气。
她的指搭在边上,一时未动。
李知哪能看不出清河面上的担忧,只笑着言:“公主安心抽吧。”
清河指尖滑动,落在最后一张停下。
她拿起,便见白纸之上留有一道微深的水痕,写的正是一个“史”字。
清河面上一喜,到底是安下心来,史书可是比中官和节度使们好讲述多了,她这番总算是未给三娘添什么乱子。
“那便讲史书吧。”李知擡目望向座下那位,出落得很是水灵的女娘,牵起温笑,“敢问武娘子于史书一道上,有何惑?”
武倚云抿唇起身,她瞧着年岁尚小,人也是一副敛静模样,可出口却是思迅敏捷。
“妾读史却是只见盛极而衰,如浪似的浮动终会平静,被下一个王朝取代,如此反复不休。如今尚且谈不上极盛,那又该如何谈呢?”
李容安暗暗心惊,原是以为自己和李筠提得够过分了,好歹也能让女师绞尽脑汁,没曾想这武倚云更是厉害,公主还在这儿呢,这样的话也敢问出来。
李知听见此言倒是一愣,不由得打量她一番。
女学一开,愿入宫的除了宗室里的几位公主和封王的贵女,这武倚云是头一位臣子家里头入宫的。
如今她正一双乌瞳望着自己,等着解惑。
李知张唇,迎着武倚云的目光缓缓道:“历史大流固然长信向前,但事在人为,历朝历代皆有小中兴,虽小,却是暗流之中的唯一活物。”
她脑中忽而想起的是书房中的那句,“我志如尾声”,是如豆烛火灯下仍在提笔修史的刘欲,是跪于武德殿外,拼死也要撤下她领女学一事的顾宴安。
这积病已久的王朝还有活路?
令人发笑的是,她不知道,却仍只能垂眸接着答。
“再小的石头也能激起层层涟漪。我们终成历史,长路漫漫,焉知无奇迹。”
且让自己,为王朝暂且述一个,好的结局吧。
李知的话说于末处,已不剩太多的底气,可这般气丝微弱的话,却让案下的众女娘,胸中激起微微震荡。
武倚云双手交付于前,正正地行了个礼,“谢女师解惑,闻此语,如醍醐灌顶。”
这番颇有些挑剔为难的话,李女师答得很好。
李知同她们座下的任何一人都不一样,便如众人初见之时,李知答得那句“女君子。”
李容安垂下眼眸,越想便越是心中赧然。
她起身,朝李知一拜,说得倒是坦然,“从前,盛居对女师多有得罪,今日躬身谢罪,望女师谅解。”
余下之人也皆起身,“望女师海涵。”
这番举动倒是让清河一愣,她也跟着起身微弯。
李知却是受不住,莫说她自己尚且未瞧清前路,如今胡诌的一番回答,又如何算作为师之道的肺腑之言呢。
“言语之上的得罪,算不得得罪,况且我答得并不好,但你们却问得好。”
浓浓升起的白烟中,众女娘听见这样的一道声音,她们皆仰头。
细薄如雾的熏烟微覆遮着女师的面容,而后启齿的话却又将它吹散开来。
“朝堂之间诸事的议论,向来捕风捉影,见血封喉,你们敢在此处提,便已是甚过大多立于朝堂之上的人了。”
“不过,这样的事,不是人人都许说,今日出了这安仁殿,诸位女娘便将话咽到肚子里吧。”
众人心下已有分寸,忙道:“谨遵女师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