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2/2)
秦游这下反而不急了,摸着下巴试探着说道:“兄长的意思是,无论我看上什么都会给我?”
“那就要看为兄的心情了。”
秦游一下就蹭到了许富身上,仗着身高成了压制的一方:“兄长,小弟猜你今日心情一定很好。”
“去去去,滚下去,别等会又耍赖往地上滚,让阿父知道还要说我的不是。”
许富连连摆手,但是力道极其微弱,说是赶苍蝇都擡举了。
“兄长,如今这一百来人的吃喝拉撒都压在我身上,郡府那帮硕鼠又是雁过拔毛,发下来的东西根本不够使,小弟我现在是吃不饱睡不香的。
“你就可怜可怜弟弟我吧。我也不多要,十把斧子,十个六人陶罐。嗯,再加五匹布。如果草鞋和复衾有多,也多给些。”
“你小子还现想啊!”许富反手要去压秦游的胳膊。
“这不是怕给兄长你添麻烦吗?”
“当你有这个念头的时候,就已经是给为兄添麻烦了。”许富反手压住了抵抗意志不坚的秦游,凑近他“咬牙切齿”地笑道:“不过谁叫你是我弟弟呢,都给你。”
“那我就多谢兄长了。”
许富吩咐家中的活计去卸货,然后才对着已经恢复了正形,负手而立,看起来极为正经的秦游说道:“你阿游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我闻高县尉曾欲辟你为属吏?”
即便是家人,投资也是讲究收益回报的。况且早早问清也好筹划。
秦游回首,看向已经在水曹属吏和张阿指挥下开始疏浚渠道的诸人,语气飘忽,似在缅怀:“兄长,我的根基在那。埋首案牍事务繁重不说,也无法知黎民疾苦,做不了什么实事,非我所愿。将来若有机会,我想去并州边塞看看,取军功。”
其实他只想在这已经进入王朝周期率末端的大汉生变之前,聚众自保,待时而动,但总要给出个说得出去的理由。
反正他已经展露出了时人眼中的兵法天赋,那往志在疆场上靠就对了。
许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拧眉思索了一阵:“若你志在乡野,那唯有亭长、啬父两职可取。”
这都是一境之内不受人牵绊掣肘的一把手,有着官方身份,蓄养百来号轻侠门客不会被重点盯防。
“啬父秩虽不到百石,但乃郡府辟除,可佩半通印,不是吾家现在能够谋取的。而阿游你既与高县尉有交情,冯氏又看好你,家中倒是可以略尽绵薄之力,为你谋一个亭长之职。”
许富斟酌着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心中其实有些担心志向高远的小表弟看不上亭长这个小职。
秦游听出来了,因而慨然笑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合抱之木,生于毫末。高皇帝昔年在沛县时也不过一亭长,我一个未加冠的少年,能得亭长之职已是得天之幸了。”
“行,那我就先回去与阿父他们商量,等着此间事了,你再上门一趟。”
“好。”秦游郑重应下,然后再次一拜到地,“游谢过兄长。”
许富坦然受了这一礼,然后欣慰道:“这还算有点样子。”
兄弟两个谁也没再说话,只是并肩而立,看流水潺潺,听口号阵阵。
少一时,远处再度烟尘滚滚,传来了车鸣马嘶声。许富手搭凉棚,辨认了一番竖起来的旗号,语带惋惜道:“看来仓曹那帮孙子终于睡醒了。本想还与你多闲话几句,但为兄时下的身份,实在不好与那帮孙子碰面,还是去前面赚钱。”
秦游十分理解地点点头,借虎威势的狐貍和被虎驱使的伥鬼,从来都是不对付的。
“那我送送兄长。”
许富擡手:“可别,忙你自己的事去。”然后招手让伙计送来一个沉重异常的钱袋,直接抛给了秦游,语重心长说道:“如今你也大了,有自己的打算,为兄也不问你为何要入此局中。只不过这是家中给你准备的,不准推辞。
仓曹都是一帮掉进钱眼子里的人,就当花钱买个平安。这两月我会去南郑见几个朋友,钱就由伙计按月给你送来,如果中途不够使,就捎个信给父亲,切莫悭吝误事,伤及自身。”
秦游拎着钱袋,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他今生受到的偏爱何其之多,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我知道了,必不会误事。”
“去吧去吧,不必送了。”许富冲着秦游潇洒摆摆手,朝着自家的车队行去。
*
秦游对仓曹诸吏的十分不好。他觉得说那帮孙子掉进钱眼子里都已经是赞誉,说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旋钱眼子还差不多。
“秦君,这也太过分了,您都给了五百钱,才换回来三十石粮食不说。咱们开袋造饭,还发现少说掺了一半的沙石在里头。”
仓曹往发放的粮食中掺沙子属于常例,毕竟靠山吃山,靠粮就得吃粮,但往其中掺五成的沙子还是太过分了。
须知现在的粮食为了储存,都是不去壳的,食用时还得去壳,就还会产生损耗。
三十石的粮食,除去沙子和谷壳,到手能有十三石便是好的。
只这十几石粮食,甭说让这一百多号人混个半饱,就是混个水饱也不能啊。
而且按那发粮的仓曹吏所言,这三十石粮食还是一个月的份额。得亏秦游昨日趁着氛围好理顺了统属关系,现下只有类似于伍长一职的帐长得知了这个消息,否则非得营乱不可。
饶是如此,秦游也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
面对着将他围住七嘴八舌的诸人,秦游朝下压了压手,让声浪暂止,然后说道:“稍安勿躁,都先回去吧,不要透露消息,事情我去解决。”
诸人本来寻秦游就是为了让他拿个主意的,但眼见秦游不慌不忙拿了主意,也就依言散去。
只方甲一个人好奇留到了最后,问向秦游:“秦君打算如何做?”
秦游挑眉,不答反问:“你的溷藩挖好了?”
方甲脸现赧色,撒腿就跑。
秦游冷哼一声,踱步入帐,去寻刚被自己藏好的钱袋。
对付旋钱眼子的人当然是用钱开道啊。
秦游万万没想到,在这两千年前的大汉朝,送礼都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说好的民风淳朴呢?
只他腹诽归腹诽,面上还是双手恭敬托着钱袋,任由那个油头大耳的仓曹吏背对着他,往他三番五次叮嘱,不准污染的渠中放水。
那仓曹吏十分倨傲地解决了下腹鼓胀问题,然后从容地扎好腰带转身,用下巴对着秦游:“你是说,还要粮食?”
秦游语气没有波动,冷静克制:“前番水曹来发锸帐时,说依郡府之令,我这些人一月可领六十石粮。”
秦游看到了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个双层下巴、
“你是在质疑本吏?”
“不敢,只是请上吏通融一二。”秦游的腰更低了些,不找痕迹地将钱袋塞了过去。
他感觉到钱袋被迅速攥住,还上下颠了颠,似乎是在估计分量。
在引起不满之前,秦游松了手,任由那个仓曹吏让钱袋滑入袖中。
“你不错,你很不错。难为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思,那我就再辛苦一二吧,只是这分量稍微轻了些。我看你也是个晓事的人,也多体谅体谅我,上上下下都要照顾到。
“这样吧,等你什么时候把剩下的钱送来,我就什么时候把剩下的三十石粮食给你。这粮食金贵,一时一个价,过时我可就不候了。”
秦游好悬没控制住火气,把这仓曹吏的猪头给塞脖颈里。
明明刚刚拿五百钱还行,怎么现在拿五百钱就不行了?屁的一时一价,不用问,这多的钱必然被这人揣自己口袋了。
但想着民不与官斗,秦游还是把这口气给咽了下去,波澜不惊道:“在下明白,等会就给上吏您送来。”
望着秦游远去的背影,那个肥头大耳朵的仓曹吏志得意满地眯起了自己本就不大的眼睛。
不妨背后又转出一个人来,笑着指他道:“刘君好胃口。”
刘姓仓曹吏凭声音就认出了这事同曹的吏员,浑不在意说道:“放心,少不了你的。”
“那我就谢过刘君了。”
刘姓仓曹吏撚着胡须想了一阵,继续说道:“等会还有劳伍君前去发粮,用五等粮即可。”
伍姓仓曹吏有些迟疑,道:“这五等粮可是掺了六成办的沙石啊。”
仓曹油水大,但也容易惹来嫉妒导致翻船,所以想要平安落地,看人下菜碟的本事必须极好。
先前刘姓仓曹吏得了孝敬后还要发放掺了五成沙的四等粮时他就有些不赞同,最终被这个秦游在县中毫无靠山,可以随意搓扁揉圆的说辞说服,这才发了四等粮下去。
怎么又收一笔钱之后,发下去的余粮还更差了啊。
五等粮那可是荒年赈灾用的,还不能每天都用,得和一二三等粮掺着来,让灾民吊着一口气不死,没办法去告他们的状就成。
用这种粮糊弄这些力气还足的力役们,说不得会激起民变啊。要是这样,郡府非剐了他们的皮不可。
刘姓仓曹吏却自有一番说辞:“谢君,咱两废了多大功夫才接到这个差事?你听我的,这些力役个个骨头轻皮子贱,不废点功夫是榨不出其中油水来的。”
他把袖中的钱袋取出,当着伍姓仓曹吏抛了抛:“你瞧瞧,要不是我有先见之明扣下一半的粮,这些穷鬼怎么舍得再拿钱出来?
“你放心,咱们有县兵曹椽保护,我带了宾客护卫的,他们翻不起浪。”
现成的例子摆到跟前,伍姓仓曹吏终究还是抵不过诱惑,步履匆匆去安排一应事宜了。
而刘姓仓曹吏则是更加惬意的摸起了小胡子,心中却在鄙夷伍姓仓曹吏,明明披着官衣,居然会害怕一群泥腿子反。
他还怕秦游不反呢!不把秦游逼反,他怎么能找到理由让县兵出手宰了他,好给少君交差。
不过他也暗暗提高了警惕。秦游这个小竖子,真是过于能屈能伸了,远没有少君描述中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勇烈。
秦游在回营取钱的路上受到了史运喋喋不休的语言攻击:“秦君,那个肥仓曹真的太可恶了,明知我等在渠中取水造饭,还容那些丘八在上游放水。
“我好好同他们说已经建好溷藩,他却反说咱们穷讲究,乱棒把我打了出来。秦君,你这可得拿个主意,要不然准有人跟着学。”
秦游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先不必理会,如果本营之中有懒惰者跟着学,你就先记下名姓,将来一并处置。”
史运这才作罢,应了一声是后步履蹒跚地走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将第三次的两百钱送过去后,秦游很快收到了剩下的十五石粮食。
也更快地将自己的脸变为了锅底黑。
这次为了避免再度群情激奋,是秦游亲自带着张阿去搬粮的。
张阿从未见过秦游这般模样,心中大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自己转身就逃。
秦游却是使劲搓了搓脸,泄愤般短促地吐出几口气,让脸色恢复到正常后极为缓慢地说道:“张阿,有没有胆子和我做一件大事?”
张阿心中惴惴,下意识答道:“秦君有命,吾自当从之。”
翌日,早起浚河的力役发现张良渠中多了一具脸朝下的男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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湑河有水神,名质,绿衣紫冠,生性喜洁。汉朝有吏酒醉,往河中便溺,遂亡。后托梦于其妻:“后世子孙,不得行此事,否则必有天谴。”——虞·任无·《集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