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2/2)
最底层的百姓是最清楚官府敲骨吸髓手段的。疏浚张良渠是郡守都关注的大工程,上头拨下的粮食一定不会少,但能让他们这些力役混个半饱就已经算经手的仓曹吏极有良心。
想要在高强度的劳动中身体不落下亏空,就要自己给自己找饭辙。
秦游这个时候都要感谢现在地广人稀,对各种资源别说是破坏式攫取了,连合理开发利用都做不到。
在人类聚落之外,皆是野生动物的天下,只看有没有本事给取出来。
方才秦游已经听丁逢说了,水曹人手有限,他那位顶头上司又是个丝毫不通治水修渠的摆件,所以只要每日能完成规定的进度,交由水曹吏验收合格即可。
秦游相信,以丁逢目前对他表现出的善意,想来是不会管他带人去找食物的。
张阿也是听过秦游猎熊事迹的,笑道:“那到时算我一个,我也想见识一下秦君的英姿。”
他心中的忧虑已经散了大半。
秦游也笑:“好,到时咱们一同去。”
张阿已经听到了方甲正在大嗓门地招人去干活的声音,再看看秦游神色坚毅的侧脸,忽生出一股时不我待的感觉。
他福至心灵,拔足向聚集地跑去,只来得及给秦游扔下一句话:“我去找人把帐篷给搭起来!”
秦游摇摇头笑笑,没说什么,只是踱着步,不紧不慢缀在张阿身后。
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整个营地就变得极为热闹。
“一二三,拉!”这是喊着号子在支帐篷的。
“咚咚咚,咚咚咚。”这是有人搬来了大石块,正在往地上打木楔子,给帐篷提供固定物的。
还有人正在用新到手的铁锸在和泥巴,这是打算砌土床的。本来是应该发放行军床的,但丁逢已经看在秦游的面上给了全套的用具,总得少点东西让他从众。
不过众多力役并不在意。比起缺胳膊断腿,数量还不足的行军床,他们更爱不漏雨的帐篷,全新的铁锸。
不就是三个月嘛,睡睡土床,大家挤在一块也暖和。
还有人在把制作木楔的边角料往火堆中投,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用食物的香气激发出每个人身上的气力。
得亏这几日没下雨,不然此时弥漫在营地中的就不是食物香气,而是浓烟滚滚了。
秦游这次没有动手,而是看似虚无目的地在营地中游荡,如果有人向他行礼,就略略一点头算是应答。
整个营地中,不算他,总共一百二十七人,大多是三十岁上下的壮劳力。
别看他在在张阿、方甲,乃至于丁逢面前都是一副心有成算,运筹帷幄的模样,但唯有他自己才知道心中是多么七上八下。
一百二十七人啊,再多点就是一个加强连了。他两世加一块,带过的团队也不过三十人。人数翻了四倍,但难度提升远不止四倍,哪怕说十倍秦游也不会有异议。
人的时间精力是有限的,秦游很确定自己没办法直接掌控这一百来号人。
想要将这一百来号人牢牢掌握在手中,他必须得分权。但关键的问题是他现在根本没有充足的人手去填补中低层领导的缺口。
相熟货郎里能担上一个能字的唯有张阿一人,方甲勉强可用一个忠字,但还得时刻防着他翘尾巴,干出有违他初衷的事情,败坏他的名声。
秦游压下心头对冯旗等人的想念,仔细观察着在营地中忙活的诸人。
只能火线提拔,然后慢慢观察,看看要不要纳为己用了。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果非虚言。
支帐篷喊号子的,必须得有一把子力气,一点当仁不让的性格还有相配的眼力与细谨。
打木楔的得有些吃苦耐劳的秉性。
和泥巴准备做土炕的有一技之长,生活做饭的得有能让人信服的品德,否则得担心厨子把饭食给偷干净了。
秦游暗暗记下营地中最为活跃,能够支使旁人干活的那几个人,准备在今晚把人给提上来。
至于他今日临时散下去统率诸人的货郎们,可以收拢到身边,直接听他的命令行事。
还得把张阿给剔出去,免得内部再生波澜,让张阿去统率力役们,方甲作为汇聚消息的枢纽。
“连直属队,各班排。厚黑学,制衡术。”秦游喃喃自语,最终忍不住用手敲了敲头,笑得极为自嘲。
该死,万万没想到知识会以这种方式浮现在脑中,而他也极为顺手地用了起来。
秦游收敛好情绪,走向了营地中央最大的那个铁釜。
守着铁釜的是一个头发花白,两颊深陷的老者,看着年过七旬,但秦游知道这老者其实将将五十出头。
只不过麻绳偏挑细处段,厄难不放过苦命人。三十年间,两个儿子,三个孙子相继离世,两个儿媳妇和离归家再嫁,老妻郁郁而终,只他一人带着幼孙相依为命。
此次修渠,他家无权无势,便被本里大姓买通亭长,让他代了自家孙子前来应役。
他年纪大,众人也就让着他,把生活做饭这个轻省活交给了他。
秦游伸出手,在火堆上烤了烤,这才对着眼神浑浊的老人说道:“向公,今晚吃栗羹?”
“啊?”向公浑浊的双眼缓慢地动了动。
张口就是一股酸腐味,好悬把秦游熏一跟头。
秦游忽然发现自己的思维出现了盲点,他该让所有人先洗个澡的!
不过眼瞧着太阳就要落山,他的想法也只能留在肚子里。
他又扯着嗓子把话给喊了一遍,向公才明白秦游的意思,用木勺在铁釜里搅了搅,对着熊熊烈火,自言自语说道:“是啊,吃栗羹。可比俺家吃得好多了,也不知道我那可怜的孙儿,今天有没有吃上饭,能不能吃饱。”
这话秦游没法接。所以他就不再兜圈子,自袖中取出了一小包冯恒为他特别准备的碎羊腿肉,抖出些许到铁釜中。
向公眼已经很花了,没能看出秦游往铁釜中加了什么,但鼻子还算好使。
这是肉味!绝错不了!
他干瘪的喉结不住上下滑动,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这是肉?”
秦游已经把小包给重新折了回去放到袖中,剩下的这些还得分到另外四口铁釜中呢,闻言笑道:“嗯,是羊肉,加了足足的盐,吃了长气力。”
他看到老人眼中突然开始滚落大滴大滴的泪珠,不等秦游问,自己就将原因说了出来:“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再吃上肉的机会……早知道,早知道就把我那孙儿也带来了,也好,也好让他尝尝味道啊。呜呜呜……”
佝偻身躯的影子,被即将落山的日光,熊熊燃烧的火光拉得老长,仿佛连他本人也化作了柴薪,正在被燃烧着。
秦游的手,一点点握成了拳。
*
是夜,围着火堆吃饭的东乡力役们都很高兴。
虽然谁都知道秦君投进锅里的肉是九牛一毛,早就被炖得稀烂,与栗羹不分彼此,但好歹是有肉啊,闻着肉味他们都混个半饱。更何况今日吃着的栗羹也格外有滋味,向老头说那羊肉中加了足足的盐,应该是真的。
他们原是为了自己才愿意听秦游指令,但现在望向秦游的目光中都多了真心实意的敬服。
因为秦游与他手底下的货郎,没有开小灶,吃得是同他们一般无二的栗羹。
嘴中淡淡的咸味,压下了先前拿出自己带着粮食填饱肚子的不快。
人高兴,就得有渠道发泄。都是喝不起酒的穷人,闲话佐饭便是最容易被选择的方式。
秦游默许了这种行为,最终就是找到了两个不怯场的能言者,各种乡野俚语,荤|段子听了个饱。并不相熟的诸人,也逐渐熟络起来。
方甲今日被张阿压了不止一头,一直想着扳回一城,见秦游只是笑着听,并不说话。眼珠一转,计上心头:“秦君腹藏锦绣,今日与县中贵人谈笑风生,不知可有言教我等?”
秦游在心中暗赞方甲上道,然后在货郎们的起哄中走到了场地正中央。
他往下压了压手,瞬间鸦雀无声,连背脊都下意识挺得直了些。
“我不会讲笑话,就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咱成固县,在百年前曾出了个贵人,诸位可知?”
“贵人,有多贵?”张阿很给面子的捧场,他已经猜到了秦游要说谁。
也有因为秦游态度温和而壮着胆子接话的:“两千石那么贵?”
立刻就有相熟的反驳他:“去,咱成固出过的两千石不少,算不上贵。”
又有人做出了猜测:“难不成是封侯了?”
汉家以封侯为最贵。
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秦游立刻做出了肯定答复:“对,就是封侯了。”
“我的天爷,居然真出了侯爷!”
“你别打岔,快让秦君和我们说说,没听说过咱县还出过这么一个贵人啊。”
“对啊对啊,秦君你快给我们说说!”
秦游好不容易压下了七嘴八舌的声音,娓娓道来:“这贵人姓张名骞,字子文。是武帝朝人,因凿空西域,得封博望侯。”
“秦君,啥叫凿空啊?”
“秦君,武帝又是哪个县官(注释①)?我只听我大父说过宣帝、昭帝啥的。”
“秦君秦君,西域又是在哪?俺要是去那一趟,能换个侯当当不?”
以封侯这个汉朝男儿的最高理想,秦游点燃了一百多人的热情。
风儿也变得喧嚣起来,似乎也想加入这场热烈的探讨。
-------------------------------------
超越同时期所有军队的赤星军不是一天建成的,通常认为在治平六年,梁高祖率众疏浚张良渠时,就产生了雏形。
识字、算术、拉歌,讲英雄豪杰故事这些之后在赤星军中广泛运用的手段,都曾出现在浚河力役中。
梁高祖之后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成固县,作为立业之基,浚河力役们出了很大的力气。——牛犇·《解密一世纪诸国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