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滴水(2/2)
流光自天际纷落,不知是他真的伤害到了那群已经无形无迹的神灵,还是他们愤怒地降下了无用的攻击。
声音消失,画面也消失了,天空净蓝一片,万里无云。
扶楚爬起身来,将手边“南柯”发光的碎片一片一片地拾了起来。
梵天诸神满怀怨恨,最希望的便是神女应劫而去,如果他猜对了,白帝拼死来劝他早日归去,必定是因为他身上有可以改变那个结局的转机!
可是……转机会是什么?
他耗费多年修复了“南柯”,使其重获半神之力,他原本想为她创造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但神器已无力做到。正如神女先前对朝露所说,它如今唯一能做到的,是扭曲和穿梭时空!
扶楚最初并不知晓神器的功用,第一次穿梭时空时,他茫然地穿越回了过去。
是很多很多年前,梵天制造出的洪水浩劫尚未降临,他站在云端,睁眼便看见了骑鹤飞过的少年少女。
那时他们尚且年少,笑声回荡在云朵之间,他没有认出自己,却一眼认出了满面笑容的神女——那是一张他无数次梦回时才能见到的、无忧无虑的脸。
他激动得发疯,刚要迈出第一步,头顶便传来了疑惑的声音。
“孩子……你从哪里来?”
扶楚擡头看去,头顶层层叠叠的云汇聚成一只闭着的眼睛,他听出那是始神的声音。
“我从很久……很久之后而来。”
“我要救她,神,请您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
第二次穿梭时空,扶楚仍旧回到了过去。
眼前是一片绵延的水泽,清晨时分,天光强烈,他看见神女熟悉的身影。
她跌坐在江岸,发了很久的呆才爬起来,向日出的方向走去。
扶楚回想起,这是神女帮助叛军战胜梵天,自己却突遭背叛时。
紫衣女子和钟山君在始神残魂之力的威慑下离去,而神女浑浑噩噩、精疲力尽地落入人间,只依稀记得江岸有一株被她遗忘的花。
隔着茫茫水雾,扶楚站在那里,一步都没迈出去。
上次穿梭时空时他便发现,“南柯”之力神奇诡异,他来到另一个时空,与那时的“自己”是并存的。
此时的“他”仍是神女指尖的一缕精魂,只要向前走上几步,便能实现他“再见一面”的微小心愿。
只是如今……见面又能如何?
改变不了结局,相见只不过徒增伤感而已,他不知如何解释死去多年的“公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正如他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因耗尽神力回到从前的时空。
最后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隔着雾气,为她轻轻唱起了在人间学到的一首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为刚刚过去的大战中战死的魂灵,为战乱丛生的人间枉死的民众,为远去的始神,为面目全非的朋友和伴侣,为消逝而不自知的七情六欲。
为……你作为“神女”的、最后的挽歌。
似乎有过路人在询问她的名字,神女低下头,听罢了那首挽歌,指着草叶上的露珠问:“这是什么?”
扶楚在水雾那端低声作答:“清早的露水罢了,见日则晞,这样脆弱的东西。”
“但她很纯净,很美。”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但她可倒映万物,千年万年……又何尝不脆弱?”
“朝露,”神女擡起头,对那过路人道,“我叫朝露。”
扶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白色的浓雾中,微微笑起来。
她忘记一切时,没有忘记将那株兰开出的第一朵花相赠于他。他也没有忘记那个“最美、最美的名字”。
至少,他们都守诺了。
***
第三次,扶楚来到了人间。
睁开眼睛,他看见了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
正是傍晚,残阳如血,街上摩肩接踵,有人轻轻撞过他的肩膀,匆忙留下一句道歉和一阵水仙花的气息。
水仙……是虚蓝后园中和那株兰种在一起的花。
扶楚擡眼看去,少女身着碧色衣衫,牵着身侧小姑娘的手,蹦蹦跳跳地穿过人群。
他鬼使神差地擡脚跟上,一路走过喧嚷街道,拐到一座小院前。
少女似乎觉察到有脚步声,回头瞥了一眼。
扶楚连忙躲入树后,可他清清楚楚地认了出来,那是神女的面容。
这是她落入轮回之后,在人间普通的一世。
所以这次,他来到的不再是从前的时空,而是未来的!
少女什么都没看见,便不再留心。
她身侧的小姑娘帮她将手中的花灯往窗前一挂,嘟囔道:“玉涧金寒窈窕身,翩翩翠袖挽青春……小姐,这是什么意思,他能看懂么?”
少女一叉腰,白玉镯子在手腕间叮当作响:“他若连这看不懂,我便不嫁给他了,反正爹爹那里还有好些人等我去挑。”
小姑娘道:“我们快走罢,若被老爷知道了,定要责罚小姐的。小姐既然选中了人,直接告诉老爷不就是,何必要多此一举?”
两人从扶楚藏身的古树前叽叽喳喳地路过,少女还得意道:“你不懂,话本子里说了,非得忸怩作态、欲擒故纵、你追我赶,才能求得好姻缘呢!”
她们走后,忽然起了一阵风,将窗前摇摇晃晃的花灯吹落,险些熄灭。扶楚急忙上前,将它好好地挂回了原位。
模糊的窗纸之后,有个支手昏睡的灰色影子。
他从窗缝中窥了一眼,不出意外地看见了“自己”。
做完一切后,他必定会随着她跳入这轮回之中。红线会成就他们一世一世的姻缘,虽然不得善终,虽然……她仍是无心无情的。
扶楚在花灯前站了许久才离去。
在第一次穿越时空见到始神时,他长跪不起,终于得知了梵天之上躁动不安、甚至派白帝来劝他归去的原因。
——那根节外生枝的红线,可以将神女背负的诅咒引到他的身上!
月神为天下有情人结缘,同欢喜、共灾厄。他做凡人时都无法逃离红线另一端的诅咒,只要他愿意,自然可以为她承担劫难!
但梵天诸神之力十分强大,不是他愿意就能轻易做到,始神以玄龟占卜,良久方道:“你借何物而来?”
扶楚答道:“神器。”
“是……她的神器?”
“正是。”
“她以毕生之力煅造神器,是为苍生,苍生有情,愿渡她出无边苦海。所以……你才能见到我,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但你若能找到她所有的神器,或许能从中知道你想要的答案。”
所以在来到人间之后,扶楚先去寻找了落在皇都山下的神器“永生”。
幸而大战时,他以精魂形态跟随在她身侧,记得神器的去处。
他做“长公子”时,人间尚处于四分五裂的境地,传道诸仙除尽叛军残党、接手人间之后,天下一统。神女临去之前,将“永生”埋在了新皇都的山下,以此庇佑人间。
这方神器长久在此,人间将它供养得很好。
扶楚站在皇都的神殿之顶,“永生”沉默不语,他正欲离开,却意外发现了为她守护这方神器的最后一只白鹤。
白鹤还认得他这主人昔日的伴侣,执拗地跟在了他的身侧。
***
此后,他频繁地借助“南柯”穿梭到未来,寻找大战中遗失的“天问”和“伤逝”。
一次,又一次。
徒劳无功。
“南柯”如今的力量皆源于他身,时空扭曲乃逆天之力,他感觉自己的神力正在这一次次穿梭中不断燃烧,烧得五内俱焚。
在神力耗尽之前,他一定要为她找到万全之策。
在记不得第几次穿梭时,扶楚遇见了被心魔吞噬的钟山君。
清平洲原是“公子”的故国,那次他长途跋涉后疲倦不堪,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公子曾为他的云中君种过一山的桃花。
只是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扶楚惊异地发现那千百年前的钟灵毓秀之地已变为一片狼藉,空中弥漫着血色的红雾——听闻人间正爆发“四方之战”,这里也成为了战场。
他骑鹤而来,发现林中有几位年轻修士被困于红雾之中。眼见他们要命丧当场,扶楚心生不忍,在林边吹笙一曲,驱散了血雾。
雾气尚未完全散去,浓重的血色深处便蓦地扑来一个黑色的影子,扶楚一惊,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竟是许久未见的钟山君!
钟山君双目赤红,见是他也不惊讶,阴恻恻道:“这些日子不见,你怎地又长成了这副最让我厌恶的样子?既然你倒霉出现在这里,我便大发慈悲,送你一个痛快!”
扶楚拔剑以对,针锋相对之间,他发现了熟悉的气息!
来源于他的身上,他身上……有那方神女落在清平洲的杀器“伤逝”!
钟山君操纵“伤逝”滥杀,被其中煞气反噬,已然丢了神智。如此看来,掀起四方之战、为祸人间的“魔尊”,恐怕就是眼前的钟山君。
二人在桃林中大战一场。
所幸钟山君能以神力直接操纵神器,不必如下界修士妖魔一般炼化在自己体内。扶楚取出“伤逝”,耗费一日一夜为他净化血脉,终于令他恢复了神智。
钟山君邀他在桃林中对饮。
堕天之后,钟山君一直躲在清平洲中养伤,自那日大战,他愧悔无极,就算得知神女已入轮回,也不敢再去见她。
他本以为自己会醉死在无人知晓的暗河之中,直到有一日,腕血发黑,有莫名力量逼他现了身。
当年紫衣与他结盟时,两人曾经噬臂,盟约未成,他便要受她驱使,反悔即受锥心之痛。
“她竟未死。”扶楚冷冷地道。
“不仅未死,她行走人间,仍以怨气为食,已恢复不少。”钟山君道,“她寻到了‘伤逝’,但神女当年下过禁制,神器无法为她所用。”
“所以她又找到了你?”
“她将‘伤逝’打入我体内,日夜蛊惑,我为它所控,丢了神智。她以战乱中的杀气、怨念和恶意为食,我如她所愿在人间掀起四方之战,或许已让她恢复不少。”钟山君惨淡一笑,看向自己的双手,“罢了,从我惶惑不安、与神背道而驰的那一日开始,这双手便沾满了血腥,何必为自己开脱?”
他勾起唇角,看向对面的扶楚:“你入轮回时,我尚未飞升,其实是不曾见过你的。是紫衣带着‘伤逝’来时,告知了我你的存在,还有……你和她的那根红线。”
扶楚眉心微动。
“我嫉妒得发疯,堕魔之后,甚至杀了你两世。”钟山君死死盯着他,“我不敢去见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去往你的身边,就算我杀了你,几十年后,人世更叠,你们还是会相遇、还是会在一起!就算她是无情之人,也逃脱不了那根红线的束缚!”
他额间青筋暴起,最后竟流下两行血泪来,扶楚察觉到他周身的灵力正在一点一点溃散:“你……”
“就算你取走了‘伤逝’,我已被煞气所控,早晚还是会变成疯子。”钟山君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将全身灵力灌于此地,变成废人,大概就不能再为祸人间了罢。”
血雾在他的灵力涤荡下开始飞快散去,桃花重获新生,叶绽花开。身后死去不久的一位年轻修士动了动手指,顷刻间便将起死回生。
“倘若滥杀不是你的本心,那你仍有补救的机会。”扶楚蹲在他身前,“紫衣未死,倘若让她重聚神力,寻到了转世为人的神女,早下杀手,我做的一切便没有意义了。”
“什么意思?”
扶楚将一切尽数告知,肃然道:“我需要你的相助。”
“找到她的命门,助我……杀了她。”
……
钟山君离开之后,扶楚将桃林中救下的两名年轻修士和前来寻他们的两人一起,带到了周遭最高的璧山之巅。
闯入桃林的修士,一人名“望山”,那个被钟山君亲自救下的人名“明舒”,另外两人分别名为“令雁”“闻争”。
几人天资聪颖、一心向善,当即便跪地恳求他这从天而降的“仙人”指点迷津。
扶楚本要来此地寻找神器“天问”,与钟山君一战后有些精力不济。众人恳求,他无奈之间只好应允,将“永生”所在之地告知,又指引他们去寻找“天问”,以和清平洲对抗。
他将战、刑、医、德四神术分授四人,不肯受他们的拜师礼,最后只道:“道法受命于天,不敢妄称为师,若有人问起,便说我是你们当中的第五人罢。以后你们若开宗立派有了弟子,在弟子面前,更不可显露。今日之事,你们切勿说给旁人听,还请立誓为证。”
望山咬破了指尖立誓,在他离去之前追问道:“仙人……还没有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扶楚的目光掠过远方的桃林,白鹤盘旋在璧山山顶,清唳直冲云霄。
“以后我便居于那座山中,”他指着那一片粉白,微笑道,“武陵人误入桃花源,你们便称我为‘武陵君’罢。”
***
下一次穿梭时空的时候,扶楚敏锐地发现,他借助“南柯”多次穿越,相隔的时间正变得越来越短。
第一次和第二次隔了千年之久,往后也相隔将近百年,可是这次,他从“四方之战”的开头穿越到了末尾,中间仅仅隔了几十年。
——他的神力快要用尽了。
将灵力灌注于桃源旧地之后,钟山君自身灵力耗尽、倦怠不已,紫衣有所察觉,将诛神之法私下传递给仙门,借仙门中人的手除掉了他。
彻底湮灭之前,钟山君将自己所知的紫衣命门封入“伤逝”,顺手将它抛弃在了清平洲边缘。扶楚没有先去寻找“伤逝”,而是先来到了焕然一新的鹤鸣山。
望山君等人见他出现,欣喜不已,连忙送上在建木之下寻到的神器“天问”。
扶楚从“天问”中,终于寻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神女身上的诅咒无法破除,他只能将永劫的灾厄引到自己身上。之后,再断绝那根红线,便可保她彻底成为无病无忧的凡人女子,忘却一切往事,永远留在她喜爱的红尘世间。
在这过程中,最难的便是引灾,但好在神女当初以自身全部的煞气和怨念造出了杀器“伤逝”,只消他与这样神器合二为一,便能如愿替她承受那黑暗的诅咒。
他一定能够救下她的。
通晓一切后,扶楚飞快地来到清平洲,寻到了“伤逝”。
他本欲以身祭之,但他仍在神位,尝试许久后徒劳无功。神力对神器有天生威慑,况且神器的主人与他那样相熟,它不肯接受他的祭祀。
尝试许久后,扶楚忽然意识到,他无法为神器殉身,只有跳入轮回镜、彻底成为凡人之后,才能以凡人之驱完成此事。
换言之,他做不到的事,这一次轮回的“他”,要替他做到。
扶楚将神器沉入了西山。
他操纵“天问”,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这一轮回中的自己,他如今是六界弃神,跳入轮回后也世世孤寡、无父无母。
只是“他”仍是婴孩,尚还听不懂他的话。
“伤逝”中有钟山君的残魂,被一只灵猫守护着,扶楚为钟山君造了一个人间躯体,特意造得同自己差不多大。随后,他将两个婴孩带回鹤鸣山,交给了望山君和明舒君。
“这两个孩子……便记作我的弟子罢,你抚养他们长大,也不必过分关怀,他们之外,便不要再为我收旁的弟子了。”
扶楚隐约感受到了即将被时空抽离的征兆,交待之后便去了桃源峰后山的归墟洞,只说要闭关。
望山君一路跟随,问了他许多问题,还说起打败魔尊的弟子希蕴:“她近日诞下一女,我想,她靠仙人指点才击败魔尊,不如让她的女儿拜仙人为师罢。”
“她为女儿想了好多名字,小姑娘生于清晨时分,朝露未晞。”
一切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奔涌而去。
以他现在的神力,下次再来恐怕便是这几个孩子长大时,一切的一切,就在这一世结束罢。
扶楚笑着允下。
“后会无期。”
归墟洞中,那只灵猫趴在他的脚侧,一脸严肃:“您救了我的主人,猫愿为主人报恩,有什么差遣猫的,请尽管吩咐罢。”
扶楚摸了摸它的耳朵,笑问道:“你主人临终前,可有说过什么?”
猫摇头:“主人只说,不负所托。”
钟山君果然寻到了除掉紫衣的办法。
虽说他如今还做不到,但他再次回来时,总会叮嘱自己在一切结束之前,将她的心腹之患铲除的。
扶楚忽地问:“你那知不知道,你主人有什么愿望?”
猫愁眉苦脸:“愿望么……啊,他非常喜欢九天之上的那位神女,做梦都想与她厮守,这算是吗?”
扶楚低头不语,眼见着自己的身躯变得越来越透明,猫吓了一跳,连忙跳到了他怀中,与他一同离去:“主人叮嘱了,要紧跟着你,供你差遣。”
“他……会如愿的。”
在身躯随他一同消失之前,猫听见了他低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