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滴水(2/2)
朝露将自己关在房中,好几日都没有出门。
她蒙着被子胡思乱想,想到了许多从前的事。
那些想不通的、微酸或者微痛的情绪,在此时全都清楚得发烫。
她跑到西山救人,打断洞穿少年锁骨的锁链,他像一只蝴蝶般从高空中翩跹落下,落到她的怀中,瑟缩着,如同一只小兽。
只是这样的一眼,他就敢在西山漆黑的洞xue中将“伤逝”炼化在全身上下灵力最强的心脏处,不顾反噬早死的结局,只为了救她的命。
他伸手为她挡下阳光,珍藏砸过额头的酸涩山楂,收集枝叶上最好的桂花,日日为她篦发。
失而复得之后,他更加患得患失,手指间结下的草环,载满鲜花的小船,都是他不遗余力的讨好。
少帝恋慕神女,公子恋慕他的云中君,而他……只是恋慕她。
他无声地、不着痕迹地向她请求,请你爱我,请你留在我的身边。
得到她敷衍的回复之后又不可置信地反复确认,直到他无比恐惧的结局轰然降临。
尚未得到,便已失去,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还要如何做。
推下峡谷不过是好玩罢了,或许是意外不敢承认呢?
要偷钥匙,代受十戒鞭也不算什么。
可是从前伤重明明是百试百灵的,可从暗河中爬上了,她却没有来看他一眼。
她甚至不知道,在暗河河底,他以为自己永远也回不去了,被无数煞气撕扯着拖入深渊,它们在他耳边怪笑,大声嚷着“虚情假意”“虚情假意”。
他是隔绝了这一切的蛊惑,说服自己深信她的情意,才能杀回来的。
你愿不愿意……
你愿不愿意——
她不愿意。
她从来、从来没有喜爱过你,她亲口告诉你爱上了别人,对你却只有一句“对不起”。
想到这里,朝露感觉指尖发冷,她裹紧了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会梦见她与萧霁大婚那一日的细雨吗,会记得嫁衣的血色吗?他真的相信了她这负心之人白鹤的约定,在那里等了一百年吗?
她醒转之后,将她缚在魔宫榻上的那根锁链,实在是他所有方式都用尽之后,最后的办法了。
就是这样也没能留下她。
他已经连一句“你还会走吗”都不敢问了。
不知道绣了多少年的喜服,摆在她床榻的对侧,逃跑的一切都那样顺利,因为他真正用来留住她的。只有这件喜服罢了。
或许是因为早就料想到了结局,所以他身着喜袍、擡头看她带着萧霁逃走时的目光非常平静。
留不住的。
无论多少次、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离他而去。
就如同她当年为了萧霁登上西山,认错人后阴差阳错地救了他,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恩情,他却一股脑地押上了自己的性命。
蛇女说他因炼化“伤逝”,不得不入魔才能延年续命。他再也不肯相信她在白鹤旧地的表白,最后的言语是一句嘲讽。
这就是你的爱吗?
他同洛清嘉合作,求的是和钟山君一样的东西,他想要她,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倘若此计不成,他身死其中,和在“伤逝”反噬下痛苦死去,没有什么分别。
时至今日,朝露终于想清楚了一切。
想清楚了,她却忍不住自私地恨他——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极端的、不能挽回的手段,撕扯皮肉、嚼碎筋骨,呕心沥血,以剧痛来做相爱的证据。
明明、明明只差一点点。
魔宫与他同寝的那一夜之后,她带着萧霁出逃,萧霁问她的心,她答不出来,如今却脱口而出。
“他的爱以摧毁和霸占为名,让我感受到的却是温柔、怜惜和无可奈何,他没有做过一件伤害我的事情,永远都是等待的姿态。
但这不是我爱他的原因。
我爱他的原因,是在我与清嘉对战,落子之前恍惚的一刹那。闭上眼睛,我想起的第一个画面,是清晨的桃源峰。他在桃林中试剑,太阳出来,把他的鬓角和花朵染成黄金的颜色。
没有任何时候比得上那一刻,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最清楚滴认识了自己的内心。我拥有七情六欲后,对爱情的渴望,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平静的瞬间。”
它比永恒还值得纪念。
可是晚了。
死于摄魂的修士、死于他剑下的君兰,不该、也不能成为他们微渺的爱情之间的垫脚石。做过的一切,一定要有代价。
“师姐!”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回忆,朝露混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翻身起来,正见鹤鸣山从前的医童小九推门而入,身后是阻拦他无果的仙门守卫。
小九不通术法,守卫不敢动手,拉扯之间才让他闯了进来。
让守卫离去后,朝露勉强冲他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后日,仙门要在璧山锁灵台上开审判大会,为江师兄定罪。”小九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祈求,“你会救他吗?”
朝露垂下眼睛,道:“摄魂、灭门、滥杀,桩桩件件,我亲眼目睹,无法为他开脱,抱歉。”
“可眼见不一定为实啊!”小九急道,“事到如今,只有你能救他了……你不知道,他这些年过得有多痛苦,好不容易等到了你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会……”
他失力一般瘫坐在地上,絮絮道:“当年我天生不足,本活不过二十岁,连家里人都不要我……对师兄,不过是几次行医之恩,可他尚未入魔时,便耗了十年修为为我续命……后来更是……我平平安安地活了两百年,活得比我们家中每一个人都久。我从前觉得,长命真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事情,可是师兄这二百余年,有几日过得快活呢?”
朝露抽了帕子,为他拭去面上的眼泪:“不要哭了,小九……善恶是不能相抵的,他救了你,却杀了千百个与你相似的孩子,不是我不救他,是天道不能救他。”
小九说:“那……你的私心呢?”
朝露没有回答,拍拍他的肩膀:“去寻望山君罢,你虽身在魔族,却从未作恶,一直行医,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小九道:“你不肯答……那你这几日去看看他好不好?他如今虽然嘴硬,但他一定非常、非常想见你,师姐,我求你……”
朝露唤进了守卫,将一步三回头的小九带走了。
两人都离开之后,她倚在窗边吹了一声口哨,远天有鹤扑簌而来。
神女剩下的唯一一只鹤从前在魔宫,大战中认出了旧主,自然回到了她的身边。
朝露捏捏它,低声道:“你去魔宫帮我取样东西罢,就取那套婚服,大红色的,他准备了好久,你一定知道在哪儿。”
白鹤清鸣一声,毫不犹豫地飞走了。
萧霁恰好将她和鹤的对话听完,朝露扭头看见他,也不掩饰:“何时来的?”
“小九走的时候,”萧霁走到她的近前,“你取那样东西做什么?”
“在魔宫的时候,他将聘礼和嫁衣送到了我的眼前,”朝露答道,“我收下,便是应允了。”
萧霁咬牙道:“你疯了。”
朝露不语,萧霁继续道:“你打算为他殉情?”
“不,”朝露飞快回道,“我不会随他而去,也无谓什么恶名。他作恶应遭报应,我不会干涉,但我应允了嫁他为妻,如今履诺,仅此而已。”
不等萧霁再出声反驳,朝露便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萧霁冷笑一声:“我本想……罢了,确实有件事,望山君说,皇都来了信,说君姑娘藏于冰棺中的尸体有些不对,他们用尽了办法都没法挽救。你若是想救她,或是还想见她一面,便去趟皇都罢。”
尸体有些不对?
君姑娘原是凡人,纵是修仙,尚未得道,肉身十分脆弱,保其不腐已是不易。她若不去,恐怕真的来不及再见一面了。
事不宜迟,朝露立刻道:“后日审判大会前,我一定回来。”
她乘着小船飞快地去了皇都,上船时她还在想,船上花朵枯萎了,一直没有更换,等她带着江扶楚的骨灰去四处游历,一定要换最新鲜最美丽的。
来到皇都时已是深夜,朝露在神庙中见到了冰棺里的君姑娘,她面色惨白,但栩栩如生,仍保留着死去前的模样。
然而她的右侧整条手臂都已化为粉末,这朽化还在一路向别处蔓延。
朝露尝试了许多办法也没法遏制这趋势,最后她筋疲力尽,倚在冰棺前昏昏睡去。
入梦之前,她嗅到了一股浓重的、鲜花腐烂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