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滴水(2/2)
朝露擡头看来,踉跄了一步。望山君连忙上前,接过了朝露手中君姑娘的尸体,他身后跟着的萧霁也扶住了朝露的胳膊。
“断生机、斩魂魄,好快的一剑。”望山君伸手探过君姑娘颈间的伤口,无奈叹道,“她面色灰败,连肉身都受了重创,恐怕尸首留不过三日便会化为尘灰。”
他认出了“常寂”的剑伤,蹙眉道:“江怀,是你——”
望山君身侧另一仙门长者已按捺不住怒气:“君姑娘一代侠客,各门各派弟子皆受其恩惠,她横遭不测,是我仙门之辱!今日只有这魔头和妖女在此,众弟子听令,列阵,绝不能放他们离开!”
洛清嘉嗤笑了一声,并未在意他的威胁,自顾对望山君道:“望山仙尊,我做过你几日的徒弟,也承你的恩情,不愿在此时开杀戒,你带着你的人走罢。”
那仙长断然喝道:“妖女狂妄!”
他拔剑出鞘,一道白光便破风而来,洛清嘉站在原地没动,倒是一侧的江扶楚伸手拦住。白光被他擡手间带来的煞气吞没,以一种可怖的速度反扑了回来。
只听空中传来裂帛般的一声,一黑一白两股力量在空中对撞,将众人都震退了一步。
原是朝露在方才的一刹那推开了萧霁搀扶她的手,施法与江扶楚对抗。
自从抵御蛇女之后,那股曾在清阳山上出现、又被江扶楚激发的莫名力量在她经脉间烧得滚烫。
方才发力的时候,朝露忽然明白,这是神女血脉中的力量。
这力量不知被什么封印封在她的体内,误打误撞间才得以觉醒。如今她虽用得不熟练,但至少可以借此同江扶楚体内与她同源的“伤逝”对抗。
或许见是她的缘故,江扶楚没有步步紧逼,片刻之后便收手撤力。
洛清嘉将一切看在眼中,却只是笑了一声,她最后上前来,对着朝露说了一句“我等你”,随即便轻盈一跃,像一缕烟一般消失在了山洞之外,甚至没让望山君等人追出一步。
江扶楚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旁若无人地往她消失之处跟去,只是他刚走出一步,便听朝露在他身后唤道:“江怀。”
他回过头来,与她对望。
洞xue中晦暗难明,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她给你开了什么条件?”
朝露朝他走过来,面上竟浮现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不会……也是我罢?”
“何止,”江扶楚面色微动,她没有猜出他原本想露出什么表情,“人的欲望是无底深渊,没有穷尽之说。堕入魔道、为她效命,做下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学会了对自己坦诚。”
“坦诚?”她重复一遍,声音有几分自嘲,“‘请你相信我,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江扶楚没有听清,疑惑道:“什么?”
“没什么,你不是‘他’,‘他’的誓言,自然是算不得数的……”朝露喃喃道,“我也不是‘神’,不是你许诺的对象,是我错了。”
她侧头看了萧霁一眼,声音很轻:“说起来,你们也没有什么不同……可我还是想,最后、最后问你一句……”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问我,‘草编的指环,也可以天长地久吗’?”江扶楚突兀插话,打断了她,“——当然不能了,脆弱的情愫,也不会天长地久的,能够长久的,只有摧毁和占有。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也一样,做过的事,善恶不论,我绝不肯悔。”
“所以你杀我挚友,无人逼迫?”
“是。”
“所以昨日你我相遇,是你屠人满门后重伤脱逃?”
“是。”
“麓山青木槿、白鹤泊之战、摄魂术之恶……桩桩件件,都不曾冤了你?”
“是!”
“好!”朝露双目血红,一口答道,“下完那一局棋,大战之后,倘若我对你还有亏欠,你尽管来杀我,你不来,我也要找你寻仇。现在,请你,先把我送你的那把剑还给我。”
江扶楚一怔,缓缓地解了腰间的剑,放进她的手心。
他虽送上了剑,却握着不肯放:“你要与我两清?”
“是!”朝露用力地往回扯,却扯不动,只得咬牙切齿道,“我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也不介意你报复我,可我不能容忍,你因为欲望——不管是爱欲,还是贪欲——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人。那一夜你告诉我,‘爱就是要疯狂、摧毁、面目全非,要茍活、放纵、玉石俱焚’,不是的!”
她一边说,一边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虽然我并不明白,虽然我感受不到,但我确信,爱不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她不再与他角力,而是反手施术,将手中的“常寂”震碎了!
碎片四散,光华寂灭。
江扶楚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漫天的桃花桃叶之中,巧笑嫣然的小师妹将一柄古剑赠予他,沉沙千年铁未销,他曾如获至宝地接过这错送的礼物,因为从不曾得到,爱惜得如同眼珠。
如今,这把剑断了。
一块锋利的碎片从空中落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轻而易举地割断了二人指尖相系的红线。
朝露眼睁睁地看着那除了她自己似乎无人能见的红线明了又暗,最后化为一缕飞烟,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江扶楚手指微颤,她感觉他似乎徒劳地想要抓住那根逝去的红线,又感觉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垂头沉默了很久,睫毛在眼睑处投下阴影,眼中有细碎的泪光闪过,再擡起头时却不见了。
只有闪瞬即逝的泪眼和颤抖,才能让她感受到一分来自故人的熟稔。
随即江扶楚学着她方才的模样,微微笑了起来。
“恩断义绝,不过如是。”他说,“……今日之后,感情上的事,就当互不亏欠罢。下次见面,你我兵戈相向,可千万不要……心慈手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