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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真理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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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等到人类坐一等车厢而文学只能挤货运车厢的那一天,”他那时说道,“这个世界也就完蛋了。”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话。

深秋的银杏叶穿过气窗斜斜飘落,拂过老者布满皱纹的眼睑。他枯瘦的手指悬停在《百年孤独》烫金封面上方,仿佛在触碰某个即将破茧的幻影。铸铁吊灯在下午三点的阳光里投下菱形光斑,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那些微粒正以某种庄严的韵律旋舞,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拨弄的星尘。

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图书馆穹顶正在渗水。水渍沿着巴洛克风格浮雕的沟壑蜿蜒而下,在但丁与荷马并肩而立的壁画上晕开深色痕迹。老者每天清晨都会用麂皮布擦拭这些伤痕,他的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沉睡的巨人。当管理员小周第八次提醒他电梯维修通知时,老人忽然抬起头,浑浊瞳孔里映出青铜吊灯摇晃的影子:“看见那些裂缝了吗?钢筋正在啃食天空的骨头。“

青铜烛台上的电子钟显示15:47,整点报时的爵士乐被电流杂音撕裂。老者摘下金丝眼镜擦拭,这个动作让他的面部轮廓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高挺的鼻梁折出锋利的阴影,薄嘴唇抿成两道平行线,活像一具被精心防腐处理的埃及法老面具。他总在下午四点准时陷入沉思,那时斜射的阳光会把他的影子拉成扭曲的问号,投射在但丁《神曲》手稿的复制品上。

“中庭的玻璃穹顶又裂开了。“小周端着搪瓷缸经过时听见沙沙的书写声。老人正用蘸水笔在宣纸上临摹博尔赫斯的诗句,墨迹在宣纸上洇开成蝴蝶形状的暗纹。年轻管理员注意到那支英国产的威迪文钢笔,笔帽刻着已经氧化发黑的“1927“字样,笔尖却始终闪烁着新磨的松烟墨光泽。

暴风雨来得毫无征兆。当第一声惊雷劈开云层时,老者正在给《尤利西斯》第七章做批注。雨水顺着彩绘玻璃倾泻而下,在大理石地面汇成蜿蜒的黑色溪流。自动喷淋系统误启动的水雾里,他看见无数透明人影在书架间游走——穿着十九世纪西装的绅士捧着羊皮卷,蒸汽朋克机械师操纵着齿轮组成的鲸鱼,穿着宇航服的女子倒悬在梵高的星空里。这些幻象随着雷鸣声渐次消散,只留下潮湿的纸页在古籍修复台上微微颤动。

“该换防酸纸了。“老人突然开口,惊飞了栖息在但丁半身像上的雨燕。小周抬头看见对方枯枝般的手指正划过某本19世纪诗集的书脊,那些凸起的烫金字迹正在他掌心融化变形。窗外闪过紫白色的闪电,照亮老人藏在衬衫下的医疗仪器导线,那些银色管线蜿蜒通向轮椅扶手里藏着的便携式制氧机。

冬至前夜特别寒冷。老者裹着褪色的藏青色毛毯坐在电梯井旁,膝头的《追忆似水年华》被翻到圣卢侯爵夫人去世的那章。自动扶梯的金属踏板在他头顶循环转动,发出永无止境的呻吟。当小周送来姜茶时,发现老人正用红铅笔在借阅登记簿上描画螺旋图案,墨迹逐渐连成巨大的漩涡,将“博尔赫斯“、“马尔克斯“、“普鲁斯特“的名字吞噬其中。

凌晨三点十七分,整座图书馆突然陷入黑暗。应急灯亮起前的十五秒里,老者看见无数磷火从书页间升腾而起——狄更斯笔下的雾都孤儿在气体放电管里游荡,爱伦·坡的乌鸦啄食着LEd显示屏的碎片,乔伊斯的都柏林商贩在光纤网络中叫卖发光的鱼。当备用电源启动时,他平静地合上正在批注的《看不见的城市》手抄本,发现最后一页不知何时被添上了工整的楷书:

“当人类学会用二进制解构韵律,用算法丈量诗意,便是诸神收回文字之日。“

雨水开始敲打穹顶的时候,老人从轮椅扶手里取出那个从不离身的黄铜罗盘。磁针疯狂旋转指向不存在的北方,表盘玻璃内侧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缓缓汇聚成一行甲骨文。小周透过玻璃门看见老人将罗盘贴近心口,浑浊的眼球映出窗外扭曲的霓虹——那些巨幅电子屏正在滚动播放全球文学奖得主的获奖感言,全息投影的诺贝尔奖章在雨幕中不断碎裂重生。

最后那夜下着细雪。老者让人搬来二十七个橡木书箱,里面装着他从世界各地收集的绝版诗集。当第一片雪花落在烫金标题上时,他忽然露出孩童般的笑容,用颤抖的手指翻开某本1961年版的《喧哗与骚动》。泛黄的纸页间飘落张泛黄的便签,上面是某位故人遒劲的字迹:“等到人类坐一等车厢而文学只能挤货运车厢的那一天,这个世界也就完蛋了。“

张君雅和江忘川作为“真理部”的同事,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篡改历史,消灭那些被视为敌人的名字。

雨。

永无止境的雨。

在这座被称为“新世界”的庞大都市里,雨水并非来自天空,而是自遍布摩天楼顶端的人工降雨装置喷洒而下。它们有着自己固定的节奏和程序,如同这座城市本身,精确、高效,且冰冷。雨滴敲打着“真理部”总部大楼那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玻璃幕墙,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噼啪声,像是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着时间的轮廓。

真理部。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威严感。它坐落在城市的心脏地带,一座由灰色合金和反光玻璃构成的巨兽,匍匐在大地之上,吞吐着经过“净化”的空气和“修正”的信息。它的尖顶刺破云层,直指一个被精心编织过的“现实”。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庞大机器上微不足道的齿轮,他们的使命,便是确保这部机器运转得足够“平滑”,足够“符合预期”。

张君雅,编号734,职位是“历史记录修正员”。他有一张过分白皙的脸,仿佛长久不见天日,只在真理部幽暗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点病态的光泽。他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灰色,像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埃,看人时总是带着一种疏离的、几乎不存在的焦点。他动作很轻,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在翻阅那些厚重、泛黄的“原始档案”时,指尖划过粗糙纸面的沙沙声,才会短暂地打破他周遭的寂静。他喜欢这种声音,因为它至少证明,某种“真实”曾经存在过,哪怕那真实如今已变得支离破碎,需要被小心翼翼地抹去。

他的同事,江忘川,编号917,则与他截然不同。如果说张君雅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那么江忘川就是一条在冰层下奔流不息的暗河。他同样有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但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审视感,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核心。他做事干净利落,逻辑清晰得近乎冷酷,脸上很少有表情,只在偶尔瞥见窗外那永恒不变的灰色雨幕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闪电般短暂的厌倦。

他们两人被分配在同一个小组,负责同一段历史时期的“梳理”与“修正”。他们的办公隔间相邻,中间只隔着一道半透明的、可以调节透明度的能量屏障。这道屏障既是物理上的分隔,也是一种无声的隐喻——他们共享着相似的工作环境和目标,却又各自活在属于自己的、无法完全交融的意识孤岛里。

他们的日常工作,单调得足以摧毁任何人的意志。

每天,当清晨(或者说,人造光周期模拟的“清晨”)降临,他们会准时抵达自己的工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旧纸张、消毒水和某种未知电子设备散热的特殊气味,这是真理部独有的味道,令人既熟悉又厌恶。

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原始记录”等待着他们。这些记录并非纸质书页——真正的纸质书早已被列为非法,它们被视为“不可控信息传播的载体”——而是存储在一种特殊的、类似晶片的介质中。这些晶片被插入他们面前那台造型简洁、线条冰冷的“历史校正终端”中。

屏幕亮起,显示出一段段、一页页的“历史”。起初,它们看起来或许充满了细节和温度:某个城市的兴衰,某位人物的生平,某次战争的残酷与荣耀……但很快,张君雅和江忘川就会意识到,这些所谓的“历史”,不过是建立在无数谎言和选择性遗忘之上的脆弱泡沫。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新世界”秩序的一种潜在威胁。

“编号734,处理A区档案,时间段:‘黎明纪元’第17年至第23年,重点人物:‘自由之声’领袖‘艾略特’。”终端发出柔和却不容置疑的合成音。

张君雅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跳跃,调出相关的档案片段。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充满激情和理想主义光辉的年轻人形象。他站在人群的前列,挥舞着手臂,口中呐喊着被当今“真理”判定为“危险谬论”的词句。他的眼神炽热,仿佛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艾略特……”张君雅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微微一顿。他能感觉到那些文字和影像中蕴含的情感,那种对自由、对真实的渴望,即使隔着漫长的时光和层层的篡改,依然能透过冰冷的媒介,传递来一丝微弱的、令人心悸的悸动。这是一种他早已被训练到应该忽略,甚至鄙夷的情感。

他没有时间沉溺。江忘川已经开始处理他那边的档案,终端发出的轻微操作声,像是一道无形的鞭子,催促着他。

修正,不是简单的删除。

这门艺术,需要耐心,需要技巧,更需要一种冷酷的“客观”。你需要像一个最高明的外科医生,精准地切除病灶,同时小心翼翼地缝合伤口,不留痕迹。你要修改他的行为记录,抹去他的影响力,将他从所有关联事件中剥离出去。有时,你需要将他塑造成一个懦夫,一个叛徒,一个精神失常者;有时,你需要让他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最困难的部分,是处理那些“余波”——那些因为他而产生的思想、诗歌、歌曲,甚至是某个街角的涂鸦。这些无形的“病毒”更具传染性,需要更细致、更隐蔽的清除。

张君雅调出艾略特的一次公开演讲记录。激昂的语句,热烈的掌声,背景中模糊的人群面孔……这一切都需要被“净化”。

他开始操作。首先,修改演讲文本。将那些充满力量的号召,替换成怯懦的犹豫和空洞的口号。然后,调整影像。降低他声音的音量,模糊他的面部表情,让他看起来显得疲惫而空洞。接着,是音频处理,加入刺耳的杂音,打断他的逻辑,让他的话语变得混乱而不可信。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制造“替代”记录。插入一些“同期”发现的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件,稀释他的存在感。或者,干脆虚构一个更“符合主流价值观”的、在差不多时间点“意外身亡”的年轻人,将他的一切痕迹都嫁接到这个虚构人物身上,完成最终的“偷天换日”。

整个过程需要高度的专注和精确。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稽查司”的探员嗅到不和谐的气息,那将是难以想象的灾难。

张君雅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操作。他的动作流畅而熟练,仿佛在进行一种枯燥的仪式。屏幕上,那个曾经燃烧着火焰的形象,正在一点点褪色,变形,最终变得模糊不清,面目全非。

而就在他旁边的隔间里,江忘川的处理方式却截然不同。

江忘川不喜欢这种琐碎的、如同绣花一般的修改。他更倾向于使用“大笔刷”,干净利落地抹去。他认为,过多的细节修补反而容易留下破绽。他的哲学是:让不存在的事物,彻底地、毫不留情地不存在。

“编号917,处理c区档案,时间段:‘火石战争’后期,无关人物:‘平民代表’某某某。”

江忘川甚至没有去看那段影像。他只是调出相关的数据库条目,手指在几个特定的控制节点上飞快地点过。没有影像处理,没有音频修饰。他直接修改了该人物的出生记录,将其设定为在战争爆发前就已经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夭折。然后,他用一个简单的指令,将所有提及此人名字的公开记录,从新闻报道到私人日记,从学术论文到街头涂鸦,进行了地毯式的、彻底的“清洗”。

这种操作速度快得多,也“干净”得多。仿佛从未有过这个人,从未有过他那微不足道的、在历史长河中溅起一丝涟漪的存在。

屏幕上,关于“某某某”的所有信息,都变成了一片空白。不是被删除,而是被“格式化”,仿佛那段数据从未被写入过。

江忘川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了眼睛。他不喜欢思考这些被抹去的人究竟是谁,他们有着怎样的故事。对他来说,他们只是数据流中的噪音,清除噪音是他的职责,仅此而已。他害怕思考,害怕那种深入骨髓的虚无感。他宁愿活在一个清晰、明确、非黑即白的世界里,哪怕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只有偶尔,在处理那些特别“棘手”的档案时,他的内心才会泛起一丝微澜。

比如,有一次,他们需要处理一位名叫“画家x”的艺术家。这位画家一生默默无闻,只在几个不起眼的角落留下了一些画作。这些画作本身并无任何政治或历史意义,技巧也谈不上高超。唯一的“问题”在于,他画中反复出现的意象——破碎的锁链、被风吹散的灰烬、以及在废墟上顽强生长的无名小花——恰好与某个被禁止的思想流派有着隐晦的联系。

按照规定,这些画作需要被销毁,关于画家的所有记录也需要被清除。

张君雅在处理这些画作时,花费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他仔细地看着屏幕上那些模糊的数字图像——色彩暗淡,笔触粗糙,甚至有些地方因为年代久远而出现了破损。但他能从中感受到一种东西,一种超越了文字和指令的、沉默而倔强的生命力。那是一种对美的渴望,对真实的坚持,即使身处最黑暗的时代,也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表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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