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尾巴（2/2）

她一会怨恨上天，为什么她有一副总会生病的内脏，不能跑跳的手脚。

一会怨恨她的父亲，为什么抛弃她与妈妈。

一会怨恨张穆如与张天戌，为什么明明答应了，却又在刚刚开始时反悔。

她时而抱怨，因还有许多话想和邓梅说。

时而又尖锐起来，不懂邓梅为何弃她而去。

属于她的八年时光，从出生的那一刻，仿佛每天都可以用来怨恨。

恨到最后，仿佛是在问，为什么邓梅要生下她——

她的妈妈既然这么爱她，到底为什么要生下她，要她饱尝苦难。

四谛法门中的一阕“苦谛”，应在此番劫难正中。

季听奕听着那些软声恶语，走到瘫坐在地上的李希跟前。

他半蹲下来，看着李希被怨气笼罩后失神的脸。

李希怨气启阵离身，此时神魂双眼空洞，嘴唇轻蠕，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从口型中依稀看出，应是“妈妈”两个字。

在黑雾交错的愤恨之词中，季听奕默了默，用狐火将李希包裹。

那些晃动火焰，将大阵流转暂时隔绝，他轻声笑问：“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坐在这，不怕黑吗？”

李希漆黑一片的瞳孔中，因着狐火晃动，仿佛有了一丝神色。

她喃喃唤道：“你是……好看的大哥哥……”

季听奕：“嗯，是我。”

他伸手搭在李希头上，好似在一片虚无中，摸见一片温软：“好看的哥哥来了，你不笑一个吗？”

李希仍然木然，但颤颤擡起胳膊，拉住季听奕的手。

两相触碰间，并不真正相碰，只能感觉到彼此模糊形状。

“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在季听奕耳边，那些属于李希的撕心裂肺没有一刻停止，他停了片刻，问到：“你想死吗？”

李希：“如果我死了的话，会像其他小朋友放学那样，有爸爸妈妈来接我吗？”

季听奕：“恐怕不会。”

他难得说话这么直白，还是对着这样一位女孩：“你妈妈已经从世间消失了，连转世也没有，而你爸爸活得好好的，也没办法来黄泉入口接你。”

他目光和缓：“而且，有好看的哥哥在，你不会死的。”

李希拉着季听奕的手，将那只手引导着，抵在自己心口：“哥哥，我这里好痛。”

她声音颤抖：“也好害怕。”

季听奕轻轻笑过：“你怎么还跟我撒起娇了。”

他问：“那要不要哥哥带你出去？”

李希听到他的问题，呆滞了几秒，随后却摇了摇头。

她并非对自己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怯声道：“我出不去的……”

她微微仰头，望向周遭黑雾上不停涌现的扭曲面孔，皆是属于她自己的脸。

“这里的一切，都是我。”

季听奕并未接话，而是道：“你方哥哥是不是告诉过你，人族神魂最是温热。”

李希不明所以，反应了良久，才道：“嗯。”

季听奕：“他没告诉你，人族神魂除了温热，也很坚强吗？”

季听奕感觉着李希神魂心口处传来的颤动：“这里这么黑，你跟不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你方哥哥，还有姥姥。”

李希眉心一皱，两行眼泪从眼睛里流下来。

季听奕：“你怎么又哭啊，你在地宫被困了两天，上哪喝这么多水？”

李希哭势不减，小小身体抽泣起来。

可她的这道哭声，却与周遭哭喊区别开来，显得稚嫩极了。

季听奕挠挠鼻子，随即想了个法子出来。

他将蓬松狐尾的半透化形显现出来，尾尖摆动到李希面前：“那我给你抱抱尾巴吧，你不是喜欢跟我耍流氓吗，我这尾巴金尊玉贵，不随便给人碰的。”

李希忍了半晌，看着那根又白又软、毛茸茸的尾巴。

随即，她“哇”得一声，哭着扑进尾巴里。

季听奕只觉自己尾巴上，像突然被黏了一块巨大的温热牛皮糖，扒着那些柔软毛发不撒手。

季听奕见李希抱紧，看向黑色的四周，来时方向早已无法分辨。

他刚想再次传声给纪明秋，要根青翎引路。

却不料，一枚五帝钱闪着红光，从他身后晃到身前，随后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他嘴边露出一点暖笑，尾巴卷动起来，裹住李希的身体，随后跃身，随着古币光芒，朝那方向飞去。

李希神魂蓦然离开大阵，怨气慌乱一瞬，几乎溢出棚户区外围阵法。

另一边，纪明秋已经等在李希身体一旁。

他见到红光返回，运出神息接引。

季听奕感觉到有人接应，以狐火送出李希神魂。

对面的纪明秋接到后，不由分说，将神魂直接送入女孩体内。

季听奕见李希神魂归体，应当不会再有事，便立刻翻身回去，打算操控蛰伏在黑雾中的业火，开始吞噬怨气。

但他转念一想，先返回了保护结界内。

那诸多怨气影响，着实让季听奕神智微乱。

故而他本性外露，朝着蹲在地上、正在查看李希情况的方归赈走近。

季听奕耳边残响中，充斥着整座京安市求而不得、生离死别的喊叫声。

他在一片来不及消散的椎心泣血中，自方归赈身后一侧靠近。

方归赈听到脚步声，没想到是季听奕突然返回，转头向上看去。

在那人回头的瞬间，季听奕附下身来。

他在那人额角，轻轻吻了一下。

彻心彻骨的怨念，在柔软接触中散去大半。

继而，季听奕没有一刻贪留，转身再度没入那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