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长诀(2/2)
她喊他什么?
她喊他......她喊他......喊他......大师兄。
灭顶的痛苦将她吞噬,她弯下腰,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揪得皱巴巴,从喉咙中发出一声近乎泣血的嘶喊:“啊啊啊啊啊——!!!”
她一向那么听话,那么懂事。一生头一次的赌气,代价竟这么大。
心被一双手狠狠攥住,肆意拉扯。她哭得喘不上气,短暂昏厥过去,又痛苦地惊醒。
她死死扒住棺木一角,谁都掰不开。
撕心裂肺的凄喊,连最心如坚冰的长老也不忍地掩袖落泪。
“哥哥,哥哥,我......我错了......”她蜷缩成一团,紧紧贴在棺木旁,仿佛这样就能躲进哥哥的怀里,“我错了,我不该,我错了......”
她不停地说着我错了,好希望云湛能像从前那样摸摸她的脑袋,说什么都可以。
“阿遥——”有人搂住她,说了什么,她听不清。
她继续缩回棺木旁,甚至还想要往里爬,被拦了下来,她就死死靠着、紧贴着,谁拉都不走。
从悲怆到无助,越说声音越小,她记得哥哥不喜欢自己说对不起,但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话来道歉,最后语无伦次,发出近乎小猫般的抽泣,低低的,细细的,哀求着他。
“哥哥我害怕,不要丢下我,不要,哥哥,哥哥你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我错了哥哥,我错了,我不知......对不起,我,我错了,我不该......”
可是,他永远不会再说原谅她了。
她哭到脱力,扒不住棺木,往地下倒,有人接住了她,她听见同样痛苦的哽咽。
“阿遥。你哥哥都知道的。他明白你只是太累了,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都明白的......”
她好像说不下去了,似乎再提到那个人,心便要再碎一次。
司正殿彻夜灯火通明,大家都急坏了。云遥的神力倾泻如注,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她心神溃散,完全控制不了。而她谁也不让靠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云峥胆战心惊守在门口,听着门内撕心裂肺的哭喊,不敢离开一步。
门前人来来往往,长老们时不时都要来问问情况,还有一些交情并不深的师兄姐,担忧地远远看一眼,不好上前。
闻姝也强撑精神留守,但她实在太疲惫,不一会儿便睡去。夜里风凉,云峥取了件外袍给她搭上。她的脸冰冷得毫无血色,仿佛被抽走所有的生机与光彩,脆弱得随时要消逝在空气中。
他咬牙,将眼泪擦干净,继续守着。
房中一地狼藉,东西全被横溢的神力掀翻。云遥哭了很久很久,嗓子已经哑到说不出话,就这样静静地蜷缩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挂着残泪。
她视线漫无目的乱飘,一室凌乱,各种杂物毫无章法地堆积在一起。她忽然很厌倦,闭上眼,手钻进枕下。
冷不丁一个尖尖的硬物戳中她的脂腹。
眉心轻皱,蓦地,迷乱的意识浮t上一个荒谬的念头。
说不定又是一把匕首呢。
如果真的这么巧合,那就是天意,她就用这把匕首捅进自己的喉咙。
云遥甚至笑了一下,她掀开枕头,略带疯色的眼神微微一滞。
是一封信。
过了许久,她慢慢伸手去拿。信套坚硬,是用木材磨出来,这样无论多久,都可保护里面的信纸完好无损。
她将信套翻过来,开口处密封无损,一丝不茍地写着四个字。
“吾妹亲启”
她愣了愣,捂住脸,滚烫的泪水再度落下来。
她紧紧攥着信套,好半天,才将信纸取出。
起初,她捧着那张薄薄的信笺,明明每个字她都认识,但她就是看不明白,不知是因为时而清晰时而混乱的思绪,还是潜意识里不敢让自己看懂,害怕出现的某个字眼会让自己更加崩溃。
她躲在角落哭了一会儿,哭得睡过去,醒来继续哭,一直哭到平静下来,再爬过去重新捡起信。
仍是看不懂。
如此几番,等她彻底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最后一次拿起哥哥留给自己的信,不再逃避。
信纸一角有一小块皱巴巴的痕迹,颜色比周围稍深一点,像是谁的泪渍。云遥鼻子一酸,用手轻轻摩挲。
万籁俱静的深夜,星点油灯前,云湛提起笔,眼泪比墨水先落下。
他忽然明白在东海之时为何云遥不告而别,只给自己留下一封信。
原来有些话,说出口是那么的难。
试斗大会那日,他的确听到唤哥哥的呼救声,也迟疑了那么一瞬,可他实在是太久没见云遥,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声音。又想起玄英说过云遥在沁水居,并未来到莲花台,他亦闻魔族最擅蛊惑视听,其时情形刻不容缓,他只得先顾眼下。
他以为听错了,竟也没有去查证。后来方知那真的是云遥,悔恨得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她。
他一生没有几件悔事,可最后悔的,就是那天没有及时拉住她的手。
他的存在,他十数年来刻苦修行,都是为了能护她平安,可他居然做了最先放弃她的那个人。
他实在......恨透了自己。
云遥捂住嘴,望着那字里行间的对不起,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覆盖住陈旧的泪痕。
“阿遥,原来从青云峰掉下去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对不起,哥哥其实是个很没用的人,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这个妹妹,经历了那么多,还是一样的心软、善良。其实他知道她的勇敢,见过她的力量,他愿意永远做托住她的那个人,让她去随心所欲做任何事。
可不曾想,从前,没能救得了她;现在,亦救不了她。
人人都希望她早一点死,希望她献出神骨,献出性命,这样世间才能太平。但她才不过十九岁,他是真的......真的想让她活下去啊。
他这一生所求甚少,尤其是对她。可如果真的有什么所求,他只希望她有得选。
选择一条,她真正想走的路。
“阿遥,无论你怎么选,我都理解。”
豆大的眼泪在信纸上泅开,云遥佝偻着将信抱进怀中,贴在胸口,和心脏贴得很紧很紧,快要揉进去般,仿佛有另一颗心脏在同她的一起跳动。
一连几日,她昏睡在一地狼藉中。直到某一个清晨,阳光透过窗棂,不偏不倚落在她眼睛。
她睁开眼,望着那片柔和的光晕。
该启程了。
推开落灰的木门,闻姝回头。
云遥虚虚擡眸,气若游丝地唤出句:“闻姐姐。”随后跌进她张开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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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盘旋在墨海上空,经历苍海一度偷袭,将士们皆严正以待,守备愈发严密。
却有一人如入无人之境,径直来到墨殿府。
赫连铖这一回伤得很重,险些殒命,卧床了很久,精神不佳。看见来人,精神更差。
不过对方似乎心情也极坏。帝鸿一贯漫不经心的面具快要戴不住了,虽然他并未表露多少不悦,但紧蹙的眉心还是泄露了稍许。
只有在看见他的伤处时,莫名缓和了一些。
“看来她真没有手下留情啊。”帝鸿半眯着眼,“滋味如何?”
“你来是为了说这些,那就滚。”
看来滋味不怎么样。帝鸿眼角一压,终觉得有些愉悦了。可想起什么,笑容淡去。
赫连铖漆黑的眸子望来,带着些许讥诮:“你伤得好像也不怎么轻。”
这更加提醒了他。帝鸿玉白般无害的假面笑了笑,赫连铖却是浑身开始渗血。候在门边的墨辽就要跪下求情了,赫连铖隐忍着一言不发,直到血淌了一床,帝鸿眉间松了松,方才止住。
他狠狠喘息几口,帝鸿轻描淡写道:“云湛死了。”
他平复呼吸,神色未变,没什么反应:“哦,恭喜你了。”
恭喜?为何他不觉得愉悦。明明他亲手用其配剑钉死了他,自己是受了点伤,但还是赢了,他该痛快才是。
那什么破阵,屠魔而已,对他无用,况且他有一日可行千里,迅疾似风的灵宠,顷刻就能要了任何人的命。
可千钧一发之际,座下灵宠陡然感应到什么,竟弃他而去。
他已经上万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
他恨之入骨。
帝鸿慢慢擡眼,眸中晃着一抹薄凉的光。
“被抛弃的滋味不好受吧。她为了那些无足挂齿的人,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背叛你、抛下你。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不会回心转意。”
赫连铖脸一沉,神情更加难看,戾气四溢。
帝鸿似笑非笑:“只要你愿意,整个世间尽可踩于脚底。在她面前,亲手碾碎她所在乎的一切,她想做的什么都做不成。让她知道,背叛,是要付出代价的。”
良久,赫连铖冷冷勾唇:“你说得对。”
-
空棺架在丛丛烈火中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云湛的尸身在当日就出现了溃烂的情状,不多时就会蔓延全身,变成一滩肉泥。什么药也不管用,闻姝不愿让他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所以在他异化之前用了化骨水。
最后一截骨头被她放进棺木,一同燃烧殆尽。
众人望着升腾的火焰,沉默无言。云遥听见身侧轻微的低泣,将眼泪憋了回去,只望着那团火。
她安静得不可思议,和那日歇斯底里的姑娘判若两人。
青鸾看着她,又凝望燃烧着的棺木,忽然想起那日,拿到云遥生死簿、得知妹妹并没有挺过那场大雪,早已故去的云湛,坐在廊檐下,掩着脸哭了。
他没有声音,但肩膀实是颤抖得厉害。
在争执之际,长老们问:“你难道忘记你师尊曾教导过你什么吗?”
他说,他记得,作为修道之人,是否有为众生牺牲自己的觉悟。
他回答,有。
师父的问题,他的答案,这么多年,他不敢忘,也不会忘。
可是......
他绝没有,牺牲他人的觉悟。
尤其这个人,是他世间唯一的亲人。
浓烟消散,唯余一地灰烬。
长老们怅然的目光交汇,不由仰头擡望。
以往都是以清气铸造结界,清煞相冲,故而极易消耗。云湛提了一个办法,即以煞气筑阵,抗外,清气为底,保内。
这样的办法,不定可保昆仑五十年太平。
虽然五十年也不长,但在这样的节骨眼,却是可以大大的喘气了。
只是代价也很大。以他为祭,一人抗敌,一人成阵。他说,若此事成,不要再逼迫云遥,亦不要再纠缠闻姝前故。
如今,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良久,决定各自散去。
却听身后一道轻轻的声音。
“诸位长老。”
回头,云遥望着众人,手心躺着掌门灵钥。
她道:“灵钥在此,这段时日,宗内事务请诸位长老代劳。”
大家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这是?”
“为何......?”
云遥自始自终都很平静,承接着这些或担忧或不解的目光。
云峥小心翼翼道:“师姐,你是要......?”
她声音很轻,却不可动摇。
“我要去不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