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低衰草(六)(1/2)
天低衰草(六)
尸身已被擡回明开府。
淋漓水渍一路漫延,少年湿冷身体静静趟在那处,往日白皙干净的脸庞满是青紫伤痕。
贺菡真目眦欲裂,拖着残败的身躯坐在他身旁,似在泣血而诉,又似在对着熟睡之人喃喃自语:“一鸣,你去哪儿了?下了好大的雨,你昨夜去哪儿了啊?”
躺在那里的人并未回应她。
雨声瓢泼,五湖四海裹挟而来风浪在这一瞬倾盆浇覆。
她伏在弟弟身旁,哀嚎痛哭,“你累了就坐下歇会,等一等姐姐罢,等姐姐与你一同回家。”
悔恨宛若一把利刃,绞碎浑身血肉,将伤口翻覆引进霜寒,浸得骨血寒凉彻骨。
明明她看他的最后一眼,少年还在碎金浮漾的余晖中朝她招手告别。一夜之间,再相见,他却孤独地躺在这冰冷的床上,任无情寒风吹袭。
她隐约记起昨日摇曳的光影下,少年嘴角微动,笑意朗朗,似乎是要同她说什么。
她没听清。
一刹那而过,她便再也没听清。
当时,她全然未放在心上,总因来日方长。
可如今,她将要用一辈子去回忆她未听清的那句话。
若是当时,她叫住他,只晚那么一点,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姑娘,姑娘……”仵作似有话与她说,可见她哭得失声,终于心不忍。
“您同我讲罢。”凌如枝如被摄魂,开口,声色干哑刺痛。
衣物紧沾着雨水,包裹禁锢着她的身躯,她站不住,索性坐于贺菡真身旁。
这一切,如一场荒唐幻影,在她脑海漂浮辗转。
仵作话语凝重:“尸身于护城桥下的河中被发现,这位小公子生前遭遇殴打,面颊、手臂、乃至身躯有明显伤痕。”
凌玉枝双瞳幽黑无神,唯有仅剩一丝清明,怔忡许久,才恍惚开口:“是被……”
仵作摇头,道:“这些伤不足致死,经查验,这位公子是被打伤昏厥后溺亡于河中,根据尸身之上痕迹可知,溺水之时大致在昨日戌正至戌末。”
菡真与潇潇正是这个时辰回来,沿途必经此路,这就说明一鸣还要在比戌正前一些遇害。
当真只是一步之遥、分毫之差吗?
他只差几步便能到家,菡真与潇潇或许只差那须臾之间便能遇上他。
阴差阳错间,她们寻找的少年,就这样在冰冷的湖水底下沉了一夜。
昨夜风雨呼啸,湖水该有多冷啊,一鸣纵使乖巧懂事,可在刺骨幽暗的水中,他也肯定会孤单恐惧……
“另外,尸体送来时,右手还紧攥着一只玉坠,不知二位姑娘可认得此物。”
那枚玉坠被浸濯得透亮生光,却晃晃刺目。
贺一鸣身上沾满河中泥沙,手臂缠着青苔水草,唯有那只玉坠,因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剔透晶莹,未染一丝污渍泥垢。
凌玉枝想说什么,贺菡真早已将东西牢牢握在手心,灼热泪滴便这样落在玉坠之上。
她脑海天旋地转,想起了很多事……
初来燕京时,少年因她丢了包袱而愤愤不平,“可恶的贼子,我一定要帮姐姐你把它找回来!”
被陆家人欺凌时,也是少年挡在她身前,棍棒落在还未长大的身躯之上。
夏夜星子高悬,她拿着药瓶为他上药,心疼得泪眼婆娑,少年却道:“姐姐,若我是兄长就好了,那样便能更有力气保护你。”
再小一些时,金秋时节,落日泛秋声,日色照冷松。
她与弟弟在田埂菜花间奔跑,夜色中,爹娘提着灯喊她们回家吃饭……
几年后,爹娘早早抛下她与弟弟走了。
但二人相伴,也不算孤苦无依,慢慢地,熬过苦日子,一切都在越变越好,可这世间,又终归只剩下她一个。
前日晚上,少年偷偷地告诉她,要在她生辰给她一个惊喜。
她问是什么,少年侧目一笑:“不告诉你。”
“姐姐不想要什么,姐姐什么都不想要。”她像是隔着时空遥遥回答,握住那双冰冷的手,“只要你平安喜乐,只要你平安喜乐。”
早知今日,她不会带着一鸣上京,她宁愿一辈子都在呆那窄小阴冷的矮房中,宁愿自己再勇敢一些,不再让他身上增添伤痕。
她看着少年躺在那,双目恬静地闭着,就像昔日她为他上药,他强忍着不发出一丝哼鸣,慢慢地,就那样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照样活蹦乱跳地站在她面前。
如今,少年依旧满身伤痕,她多么希望他能醒过来,与她说,他好疼,好冷……
天昏地暗沉沉压来,冰冷与灼烫在她浑身交织,那钻心锐痛似要将她拆裂,终是嘶哑的哭声一止,失力栽倒在地。
又逢雨夜,朔风料峭,砭人肌骨。
烛影瑟瑟,屋内无一处亮堂。
塌上之人双目安阖,面容如一张残破的薄纸,煞白似雪。床前炭火明暗翕动,也驱散不了她身躯的寒冷。
“大人,她怎么样了,她怎么样了?”凌玉枝抓起御医的手。
“这位姑娘本就气血不足,身子孱弱。又连夜浸雨,高热不退,加之悲郁成疾,才一时昏倒。”
凌玉枝泪眼泛光,颤声试探:“那……何时能醒?”
医者摇头,轻叹一声,“姑娘实在是悲痛欲绝,毫无念生之意啊。”
“您救救她,求您一定要救救她。”她望着贺菡真苍白的面庞,不忍之意化为敲骨痛感。
世上的苦命之人啊,为何就那么多呢。
生于富贵檐下之人,一辈子无灾无病,锦衣玉食。
而遭受磨难的困顿之人,上天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尝尽冷暖苦涩。
是因为上天也欺软怕硬,只敢把苦难降临到人微言轻的庶民百姓身上吗?
如果是这样,她不会低头,不能让其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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