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燕诗案(2/2)
“看什么,救火啊!”谢临意和温乐衍那时与裴谙棠一般大,两人见状几乎是同时急喊出声。
谢临意身后跟着的侍从悄声道:“世子,不能救啊。”
谁敢救这场火,万一皇帝震怒,治个同党之罪,又是无妄之灾。
皇帝虽暴虐嗜杀,但对膝下唯一的公主傅昭宁宠爱有加,对谢临意这个外孙也多加纵容关怀,
谢临意猜到他们为何聚在这处不敢上前,可他不怕后果,这场火他一定要救,于是转身对温乐衍道:“他们不救可以,我们回府找人来。”
“好,走!”
两人一路奔波,终于唤来大批人打水救火,火势终于急转直下,最后他们在一大堆断木残根中发现昏迷的裴谙棠。
这场大火,使他在程家躺了整整五日才醒,从此以后,他只要一靠近灼热的火光便如同置身当晚的火海一般,满心恐慌气闷,满目眩晕黑暗。
后来他尊程绍礼为师,在程家长大。程绍礼不负故友之托,他膝下无子,十三年来,待裴谙棠视如己出,教他做人做事,学问道义。
当年茫然无依、懵懂青涩的稚童,终归长成了温润如玉、正直稳重的谦谦君子。
凌玉枝听了这些往事,顿时鼻尖酸痛,喉中一涩,想说什么却喑哑无声,心头似被如尖细之物齐齐刺入,钝痛刺骨。
她知道裴谙棠失了双亲,但她从不知他一个人独行了十三年。他那年才八岁,到底是怎么熬过那些黑暗与沉痛,怎么度过每个孤寂的日夜。
她也很早就看出来裴谙棠畏惧接近火光,可今日才知,原来,当年那场大火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所以这份畏惧与惊恐,就这样生生烙印在他心头,想要他一生都难以忘却。
他明明不能……他看到烛光离近时会颤抖地掉了筷子,他连燃着灯芯的油灯都不能提着,昨日却还是为了她义无反顾地冲进火场。
他外表沉稳周正,内心的苦与痛只有他自己才知,可他从未曾把心中这份沉痛和怨念带给任何人,对外界一切人事都是风轻云淡,疏朗有礼。
可这样的人,还总是说自己不够好,认为自己配不上一切。
凌玉枝想到自己的前二十年,亲朋在侧,恣意欢乐。
可裴谙棠的前二十年,踽踽独行,甚至连一盏灯都只能放在远处。
她突然好想上前紧紧地抱着他,她来得有些晚了,虽然没有机会参与他从前,但有幸能陪他从今往后的日子。
不幸的事总会过去,她要陪着他,至少能让他以后发自内心地快意与安心。
“那你是如何把徐子玉抛入井中的?”
裴谙棠还是要问,因为还以死者公道,就不能让迟来的真相继续藏匿下去。
“鱼藤,你们或许也查到了罢?”唐微明眼睛阖成一条细缝,气息微弱,话音还算连贯,“不久前,从我知道他是褚家人时,我便动了杀心。那晚我从山下回来,撞见他上晚课的时辰却独自从书舍出来。他见我桶里的鱼,新奇地凑上来与我攀谈,我得知他告了假,便同路与他一道回宿舍。要走时,我往茶水里加了鱼藤根液,他喝下后,便不省人事。”
谢临意不敢想象唐微明这是在对一个孩童下手,他终于忍不住接上话茬:“那晚突起狂风,一路上行人甚少,而徐子玉不过一个孩子,体型纤瘦娇小,你便带着昏迷的他一路来到后院的水井旁,然后将他抛入井中。”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徐子玉不存在主动跳入井中的可能,可若是失足或者被人抛入井中,四周却并无挣扎的痕迹这件事了。
因为他服用了鱼藤根液,此种草的根液有毒,能让人眩晕昏迷,所以徐子玉在被抛入井中之前就已经失去反抗意识,正是昏迷后于水中溺亡的。
而待鱼藤根液在他体内渐渐溶解后,仵作也查验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谢临意接着道:“你杀害了徐子玉后就已经是戌时三刻后,可你偏偏歪打正着撞上了朱廖和韩大春那两个酒懵子,于是趁他们喝醉故意说是当时是酉阳末,这两人还就真的顺了你的话。加之你故意使计做出被梁木砸伤了腿的假象,这份假供词与假伤,让你逃脱了这么多日。”
以至于他期间再次作案,又加害了纪洛。
唐微明对于他的话不予置否,点了点头。
裴谙棠脸色越发苍白,他看着唐微明,闭上眼沉思片刻,睁开眼时话语带着一股毅然之意,愈发清晰有力:“我相信,我爹娘当初救你,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不是为了看你如今携这份恩情去找一个无辜之人寻仇,他们若在天有灵,绝不会认同你这样做。”
他比任何人都恨褚家,可是,恩怨是要相报到当初所做恶事之人身上的。
若是相报到无辜之人头上,恩怨就永远也斩不断,永远也不会休,还会多添上几缕无辜的亡魂,这样做,又与当年那些暗中钻营、视人命如草芥的奸佞小人何异。
所以他只想铲除褚党,让天下清平安乐。唯有这样,世间才不会重演飞燕诗案,才不会多添一条冤魂。
“我是个疯子……我再不想茍活于世。”唐微明重重一声叹息,扬起的手又垂下。
他眼中浮现出一道道往日模糊的残影,他的一生,本不该是这样的。
可从他为了一纸功名踏入燕京的那一刻起,他便变得一无所有。
他是这样,杜冠清也是这样。
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目之所及,这条青云路引得多少人奔劳攀登,却也总让人摔得粉身碎骨。
郎中苦涩地摇摇头退下。
站着的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在一阵凝默之下,唐微明仿佛悄无声息地看到多年前,他们几人登临行乐之时。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裴景深坐下枫树下,身形还如当年一般峻节飒然。枯黄的落叶萧瑟飘落,那点虚幻之影仿佛在道:“严桢,仇怨已了,好好活着,莫要寻仇啊。”
唐微明泪眼模糊中流尽最后一滴泪,腊白干涸的嘴唇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对谁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