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其罪(2/2)
这句话时隔十四年,如今竟还能稳稳直击唐微明的心中。
自己说过的话,如今都成了付之一笑。
他脸上的泪水流在带着讥讽笑意的嘴角,笑得既哑声又无力,“……我竟不知,那时的我还是能说出这种话来的。”
他的思绪渐渐悠远漂浮,带着柔意的目光也变得渐渐冷冽暗沉,“承平三十四年,那一年……”
承平三十四年,那一年,他还叫唐严桢。
今春寒重多雨,连绵的春雨下的隐天蔽日,不见天光。
殿试刚过没几日,高坐皇宫大殿中的皇帝勃然大怒。
“李望这个奸贼!科举乃是为我大晏广纳贤才设立,他胆大包天,竟敢索贿泄题,趁机笼络人心,他是想把朝堂变成他李家的一言堂吗?!”
皇帝指着放榜的名单一行行看过去,怒目圆睁:“这些人,怕都是成了他李家的幕中之宾,朕还没死呢!李家这群乱臣贼子,逆贼!逆贼!罪不容诛!”
身为帝王,他被李党攥在手心如同吊着的傀儡一般牵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羽翼渐丰,生杀大权握在手中。这些乱臣贼子竟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殿试的手脚,把他当傻子耍。
他心中气焰高涨,怒气难平,随即唤宵云司指挥使纪成昌过来:“这份榜上的名单,朕一个也不信!你去,将这些人抓来严审,尤其是来自徐州的士子,统统严查。这些逆徒乱党敢行此僭乱之事,联合起来诓骗朕……”
皇帝气得喃喃自语,他越发暴怒无常,或许骨子里就不是个仁慈的君主。
从前被李党打压得一丝大气都不敢喘,以至于默默无闻,得过且过。可当利爪渐生的猛虎挣脱牢笼的桎梏后,便做梦都想把曾经束缚它的牢笼击得的粉碎。
于是,皇帝这一声令下,让春日里阴暗多雨的天沉了半年之久。
往日放榜后京城上下皆是一派喜气洋洋、奔走相告之景,可今年整条街巷萧条清冷,有店肆甚至关门歇业,整座城被急雨声与兵戈扰攘充斥。
“让开让开……宵云司办案!”沉重的缇骑卷起雨水匆匆行过,疾驰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李苁柔一手打着伞挎着菜篮,牵着裴谙棠匆忙退至一旁。
路过的行人见状头也不敢擡,生怕得罪了这群活阎罗,心中却暗暗想着:又有哪家人要遭殃了。
裴谙棠拉紧阿娘的手,茫然地看着骑着马远去的官差,自顾自地拢了拢身上的外衣,鼻尖微红,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话音弱弱道:“阿娘,我好冷。”
女子半蹲下摸了摸他通红的脸颊,温声笑道:“让你在家跟着你爹习字读书,你非要跟着我来。”
“我都已经会背了。”裴谙棠手心攥着一颗用糖纸包裹的糖豆,那时他想的是,跟着阿娘上街每次都有糖豆吃。
确实也是春寒料峭,母子二人加快了脚步回家。
裴景深那年还是只是明开府经历司的从七品经历,一家人住在一处狭隘的小宅子里,纵使拮据困顿,但好在有家人在侧,其乐融融。
转过逼仄t的巷口,便听见附近一户人家传来喧杂声。
“官爷,官爷,里面没人,那是内子身体不适,卧病在床。”宵云司雷厉风行,来去匆匆,那门前满脸皱纹佝偻身躯的老者脸上早已惊慌失措。
为首的宵云司官差一呵斥:“让开!”
随后身后一行人破门而入进屋搜寻。
老者万念俱灰,呆呆地站在那挪不开一寸脚步。
片刻后,几位人高马大的官差拎着一位年轻书生出来,对老者持刀怒目圆睁:“大胆!你敢窝藏朝廷钦犯!”
那书生正是殿试的今科进士,被科举案牵连,这才逃到亲戚家暂躲,见外面着一排排佩刀的官兵,他顿时吓得手足无措:“我没有舞弊,我不是朝廷钦犯……我不是。”
为首的宵云司一挥手:“全部带回去!”
老者顾念情分,还想上前哀求,却被粗暴推倒在地,“老东西,你再纠缠,将你一起下诏狱。”
雨水逐渐吞没了渐行渐远的叫喊声。
裴谙凝望了好久,才昂头问母亲:“阿娘,那个人是朝廷钦犯吗?他做错了何事?”
“阿棠。”李苁柔依旧神情温柔,可一贯淡雅的眼眸却透露着一丝坚毅,“他不是,他也没做错任何事。”
“那他们为何要抓他?”
李苁柔望着他纯澈的眼神,缓言道:“这世上,别人口中的坏人不一定是坏人,别人口中的好人也不全然是好人。等你再长大些,自然就会懂了。”
母子二人回到家时,听见院中起了几丝嘈杂。
唐严桢语气中满是愧意与感激:“裴兄,蒙你与嫂子这多日收留,可这外头事情越闹越大了,我不能牵连到你们,这几日多有叨扰,我这便离去了。”
还没等他说话,裴景深沉沉道:“唐贤弟,你出去如今能去哪?你是徐州人,不比那些异乡士子,他们尚且还能捡回一条命,你若被抓进了宵云司的诏狱只怕是凶多吉少。”
裴景深比唐严桢略大几岁,早年间四处游历时,在徐州认识了唐严桢,二人性情相投,很快便成了君子之交。
唐严桢才学甚高,这次殿试本以为能高中,留在京城一展抱负,可谁知飞来横祸,一桩舞弊案,让承平三十四年的所有殿试士子如坠深渊。
他们寒窗十余年的所有心血统统付之一炬。
只有裴景深深信,唐严桢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进士。
“人各有命。”唐严桢长叹,却依旧摇头要走,“景深,保重。”
在他准备推门的那一刻,李苁柔带着裴谙棠进来。
她方才在门外把二人的争辩听了一清二楚,焦急道:“宵云司在通街抓人,你现下出去,即刻就要被抓。”
“是啊,我好歹有个官身,他们不敢进来放肆搜查。”裴景深沉重地拍了两下唐严桢的肩,“听闻先前查到的那两名士子与李望勾结,舞弊确凿,宵云司还去了他们徐州的故乡,将他们的妻儿都给抓了来。”
听罢,唐严桢重重地闭上眼,任由连天的雨丝肆意落至满身,摇头道:“稚子何辜啊。”
那时只有七岁的裴谙棠,就直直擡头望着他、望着他无比凝重的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