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细雪混着花瓣簌簌而落,落了他满肩。(2/2)
她开始向他汇报自己这一日都去做了什么。
告诉他自己晋神了,好多人都来看她,威风得不行,又感叹了会巫真师姐的伤,最后她说:“我今日去见过商月了,我看他这次,似乎长大沉稳了许多。”
说罢,独自背对着他坐了一会,便又强行躺进他怀里,拥着他,和他一起沉沉睡去了。
*
再一次被迫醒来,是在一个月后,这一届的巫师大考之前。
因有月露阻隔,旁人都进不来,所以是商月特地过来,来把她唤醒的。
巫师大考三年一届,上一届她虽报了名,却早早晋了神,后来三月开春,她更是直接在沉睡中就度过了。这一次,她晋了神职,身为神巫之一,自然无需再去参考,却必须亲临考场坐镇,躲懒不得。
被人强行从美梦中拽出,璃音虽心上怏怏,但该她要做的事,她也从不敷衍,会认真去做。
身着神巫常服的少女端坐上位,神色冷肃。
浑然不知场下,羑和咬着后牙,正一脸酸溜溜地望着她,酸得眼里都快冒出青光来了。
边上,锦云不动声色靠过来,用胳膊肘捣了捣他:“怎么样,文试的卷子发回来了没?我看前头有人已经领到了。”
看锦云一脸关切地相询,羑和神色缓和了好些,忙迎上个略带腼腆的笑,忸怩道:“发……发回来了。”
锦云眸中一抹诡异的亮色一闪而过,急切道:“不是说好了,发下就要告诉我的吗?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羑和支吾了两声,到底还是熬不过锦云的催促,只得微赧着脸,探手入袖,将一沓考纸抽了出来。
才抽到一半,锦云已迫不及待拽了过去,急急摊开一看,顿时满眼放光,难掩兴奋地道:“你这卷子反正都没及格,拿回去也没什么用,不若送我了吧!”
羑和目瞪口呆,脸涨了个通红,憋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锦云见他没反对,那就当是默许了,满足地抚了抚考纸角落里那一个字迹端秀的“阅卷人巫璃”的小小落款,一面念叨着“果然字如其人”,一面心脏雀跃跳着,欢欢喜喜走远了。
履完职,璃音回到小院,照常在月桂树上睡下,很快便入了梦。
“新领到的常服,好看吗?”
她眉眼含笑,双臂擡起平展,也不管冰冷石头上睡着的那人看不看得见,便在他身前轻盈转了个圈。
少女腰身纤细,玄色宽袖垂落如云,端重展落在她身侧,说不尽的威仪端肃,庄丽非常。
独自臭美了好一会,才终于心满意足挨着他躺下,熟练拉过他手臂环在自己腰间,整个人蜷进他怀里,埋头在他颈下,呼吸渐匀渐浅,就这样渐渐睡去了。
她原先并不是个贪睡的人,而今却开始变得嗜睡。
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从初晋神时开始的一睡三两个月,渐渐地,变作一年里只醒三两次,到后来,更是直接三两年不醒都是常有的事。
商月见她如此耽于梦境,不禁渐渐有些忧虑起来,会时不时过来,强行要她醒上一醒,出去走走,或是和他说说话。
璃音是很不耐烦他来的。
可他有月露结界的钥匙,她拦他不住,再加上要想维持这一方结界,也需要他定期送来的新鲜月露作为补充。有求于人,于是没法,他来了,再不耐烦,也只好客客气气应付着。
又一次被商月从树上唤醒,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她并不感兴趣的月宫琐事,璃音只是恹恹地听着,偶尔嗯一两声。
临走时,商月回身,目光扫过这方被月露结界完全笼罩、宛然便是另一个月牢的清冷小院,最后缓缓落回少女越发瘦削苍白下去的脸颊上,终是忍不住道:“阿横,你还要在这里一直等下去吗?”
“你该知道,他已经……”
璃音擡眸淡淡扫来:“已经什么?”
经她这么一问,商月到了喉间的话反滞住了。
已经什么?
已经星陨魂散,再无归期了吗?
这事天宫谁人不知,她又岂会不知,又何消他再来说。
“阿横,你跟我回月宫吧,那里清静,灵气也足,我会照顾你,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垮的。”
他倒还是那么爱照顾她,睡觉能把个神仙的身子睡垮,她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璃音听完便就笑笑,甚至连句回话也没给,只擡手轻抚了抚发间那一支飞蝶银簪,便回转身去,飞身一跃,跃上了她最爱的那支树杈,自顾自阖上眼睛,入梦去了。
意识再次沉入那片荒芜却又斑斓的梦境,她背对着摇光坐下,望着眼前无尽灰蒙的远方,托着腮,自语般轻喃:“商月今日说,想接我去月宫照顾我。”
顿了顿,她声调忽然拔高,似无限向往地道:“我觉得这个提议挺好的,好歹以后睡着了还有人替我掖掖被角不是。不像你,每次想你抱抱我,还得我自己动手,你说呢?”
话毕,还捧着脸,自顾自畅想了好一会。
这里一片万古的荒寂,她不说话时,便是漫无际涯、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的阒静。
就这么过了会,她忽猛地回头,想抓个什么现行似的,定定觑了身后的男人一眼。
而他只兀自紧闭着双目,静睡不动。
他的下颌线条干净、冷厉,侧面看过去,会给人格外凌厉的锋峻之感,冷凶冷凶的。
现在他就拿这副模样的侧脸对着她,漂亮,又冷淡。
璃音下唇向上抵了又抵,把个饱满的唇珠撅拱得老高,莫名恼了,重重哼了一声,赌气般在他身旁躺下。
她也不抱他了,只睁着眼,在他身侧静静躺了又不知几天,便又一次被外头的商月唤走。
她动作利落地从石上起身,走时,没像往常那样轻轻吻他的脸颊、眉毛或是额心,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所以她自然也没能看见:那个被她独自留在身后梦里、一直沉睡不动的男人,安静搭在身侧的手指,就在她转身抽离的时候,极其轻微地,动了那么一下。
*
商月喊她,是因为除夕到了。
每至年关,她都要醒一次,若是个晴天,她便会翻个身,把眼一阖,继续沉入梦乡。而若是下雪,她便会轻跃下树,去往长云山上,看看小蜀还有虞姐姐,与她们一起守岁。
因为梦里不会下雪,而她和小七都很喜欢雪天。
这次睁眼时,便恰见满目的琼英轻轻拍打在结界之上,下雪了。
小蜀清早一推门,见雪落了满地,便知璃音今年会来,当即指挥着虞宛初和虞宛言,该布置的布置,该采买的赶紧下山采买,没一会,观里便热火朝天地张罗了起来。
璃音踩着厚雪抵达且生观的时候,虞宛言正蹲在殿前石阶上,手上忙活不停,像在扎着一堆五颜六色、又奇形怪状的纸灯笼。
璃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径直入了殿内,去给虞姐姐诊脉。
她曾承诺过,一定要养回虞姐姐的魂魄,治好她的魂弱之症,这事她从未忘记。
难得醒来的几次,她都一定会前来探看她的情况,并携她的魂魄去玉横里待上一会。
玉横吞噬魂魄,却也温养魂魄,究竟是福是祸,其实端看入葫之人心性如何。而虞宛初心性坚忍自不必说,又有自己从旁看护,每次入葫不过一个时辰,对她魂魄的滋养效果却已胜过了万千灵药。
她这疗法着实兵行险着,却还真给她行对了。虞宛初魂魄日趋强健,加之心中多年郁结已消,面上苍白的病色一日日褪去,如今整个人看上去气血充盈,叫璃音放心了不少。
至于虞宛言呢,少年褪去了阴郁,虽这十来年过去,早已出落成了俊拔的青年模样,少年那种纯稚的本真却在这时才反扑着释放了似的,正蹲在雪地里,一面笨手笨脚扎着灯笼,一面不停在那里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抱怨什么。
小蜀则雀跃地拉过璃音的衣袖,指着殿檐下挂着的一圈五彩灯笼,兴奋道:“姐姐快来看,这里的灯你瞧过了吗,都是我给画的灯样子!”
璃音认真观赏了一圈,笑着说好看。
“这算什么。”小蜀得意扬了扬下巴,眼睛亮晶晶的,虽九百年来困于此身,却仍不见一丝老态,“等上元节,我给姐姐预定了一座山的灯!到时灯山灯海,整座山都给照得亮堂堂,那才叫好看呢!”
小蜀总说要在上元节时给她挂满山的灯,看来这次是真要实施了。
璃音正笑呢,一旁的虞宛言听了,终于忍不住擡起他那张沾满彩纸碎屑的脸,没好气道:“去哪里预定来?不都是我在为她做苦工!扎了整整半个月的纸灯笼了,师尊真是好偏心!”
这小六自从不阴郁之后,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小蜀眉毛一竖,立刻给他呛了回去:“让你在这替为师扎几个灯笼就不乐意了?”
她插起袖子,在雪中仰头,装模作样一叹:“果真徒大不中留,我看你是心早飞了,惦记着要去赴那位公主的约吧?”
这话倒把璃音听得一愣:“公主……揽华公主?”
“那个女流氓,谁……谁要赴她的什么约了!”虞宛言的耳朵一下子烧得通红,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手里的竹篾都差点甩出去,激动地道:“我就在师尊和阿姐身边,哪里也不去!”
这不打自招的模样,虞宛初在一旁掩了嘴笑,温声细气地道:“阿言,我可没要你陪着我,到时公主等急了,可别怪到我这做姐姐的头上,我多冤枉呢。”
“阿姐!你也跟着师尊胡说什么呢!”
虞宛言又被说得跳脚,整个人和煮熟了一样,那红都烧到脖子根了。
一时小蜀也加入进来,师徒三个没大没小,吵吵闹闹,谁也不让谁地拌起嘴来。
璃音笑着看了会,独自返身回到大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也不喝,就把茶盏捂在掌心里捧着,任水汽氤氲而上,扑了她一脸的热雾。
便在这时,殿内忽有一道声音唤她:“璃音仙子。”
是个陌生而又清朗的少年声音,璃音一怔擡眸,往四下看了一圈,殿内无人,只面前立着一面巨大而平整的镜面,清晰地照出她此刻捧茶而坐的模样。
昆仑镜。
当年,为防商止借由昆仑镜逃走,她以神魂追入魔葫,将其手中碎镜残片尽数收归,再加上摇光之前在偷画贼身上拿到的三枚碎片,以及月牢轮回井中封存的那一大块,这面在小蜀一砸之下、生生碎裂了百余年的上古神镜,终在那一战之后,得以重归完整。
璃音有许久未曾照镜了,如今乍一见镜中的自己,真是消瘦了许多,两颊都凹陷下去,而且,不知是不是常年躲在月露结界之中、不见日光的缘故,肤色简直苍白得像鬼。
她看得微微一怔,难怪商月会那般担忧她睡垮了身子,看来以后是得常出来走走,晒晒太阳了。
小七那么好看,这么多年睡在那里,样子一点都没变,她却变成了如今这副丑样子,难怪他不愿睁眼看她的。
怔忡间,彻底照清她整个面貌的镜面一阵水纹流转,那个清朗的少年之音重又响起:“适才不曾照见完整,多有失敬,看来如今该称呼您为巫璃大人了。”
话音落下,水纹荡散的镜面之中,竟渐渐浮现出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面影。多年残损的五官已然完整,虽则面貌年轻,是个少年模样,偏又叫人觉得古拙而厚重,通身透着一股浓烈的古朴灵秀之气,如此矛盾而又和谐。
璃音是第一次见他,却不难猜出他的身份:“昆仑君?”
她接着动了动唇,然而尚未等她开口相询,镜中少年已道:“神巫大人无需忧心,北斗第七君散尽本源,孽流尽皆斩断,散于天地长空,永无归途,再无后患。”
璃音捧在茶盏上的指节不自觉收紧,垂下眼,轻轻“嗯”了声,殿门处忽传来小蜀他们的笑闹之声,她重又擡眼,恰见镜中映出正打打闹闹入殿而来的三人,不由怔住。
镜中清晰映照出来的,是一对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年轻姐弟,还有走在他们身前,正昂首大步向自己而来的,一个身穿虎纹绣袄、头上扎两个俏皮丫髻的明丽少女。
少女完全没了曾经畏缩的模样,眉眼灵动,尚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步子却走得大摇大摆的,很有一派掌门师尊的威严霸气。
再看那少女出现在镜面之中时,那镜中少年骤然明亮起来的眼神,璃音一时明白过来,不由得会心一笑。
昆仑镜超脱时空,照见真灵,无论肉身如何变迁,或是遭人强行改变,在昆仑君眼中,也唯有在他的眼中,小蜀永远都会是当年那个山间小鹿一般、鲜活清亮的豆蔻少女模样。
或许自己再多努力修炼修炼,想想办法,假以时日,也终能用玉横为小蜀重新塑回原本的身躯呢?
这般想着,守完岁,回到树上梦中之时,她在摇光身边仰面躺下,不禁感慨:“果真是春天要到了,连虞宛言那木头疙瘩一样的二愣子都开花了。”
她顿了顿,翻了个身,侧枕着自己一条胳膊,却没抱他,只与他迎面躺着。
她看他纹丝不动的睡容,说:“你曾经在月牢里等了我三百年,你不会当真这么小心眼,也要在这里睡够三百年吧?”
她的声音响在寂静的荒芜里,而他只是闭目沉睡,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仿佛她的话只是吹过荒原的一缕无关紧要的风,连他的一根睫毛也没能吹动。
于是她又闹起脾气来,伸出手去,一把揪住他耳朵,恶狠狠地道:“你休想我等你三百年!我给你的时间够多了,正好春天快到了,今年上元,我就寻个眉清目秀的新欢出去,也时候焕发焕发我的第二春了。”
她哼一声,又狠狠在他耳朵上拽一下:“三百年是吧?够我焕发三百春了。到时候我脑子里人山人海,你长什么样,我都不定还记不记得起来。”
说完停下动作看他,男人却只依旧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什么嘛,激将法一点用都没有。
看来这人是铁了心要睡三百年了。
她气鼓鼓哼了声,猛地背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生气的背影,单方面和他吵了一架似的,不看他,不和他说话,不抱他,也不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就这么背对着他,在赌气中渐渐睡去了。
可这一次,在梦里睁开眼时,他却不见了。
“小七!”
没有他的气息,没有他沉静的睡颜,什么也没有,只留她一人在这巨大的冷石之上,面对这一片灰蒙的死寂醒来。
脑中空白一瞬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如冰冷的潮水般灭顶而来,只一个瞬间,便将她彻底拽溺其中:“小七!”
他走后便再没流过的泪水汹涌而出,她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入周身无边无际的荒芜之中,在满目的虚无里拼命寻找,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
泪水把视线糊成一团,她喊得嗓子都开始嘶哑,可她就是找不到他,哪里都找不到他!
她又一次找不到他了。
难道如今连梦里最后这一点虚幻的慰藉,也要被剥夺了吗?
“小七,我错了,我不要第二春了,那些话都是我胡说的,你出来吧,你别吓我,你别……”
她一边找一边哭,哭到后面抽噎起来,几乎喘不过气,一句完整的话都再说不出。
“阿璃,别哭。”
熟悉到刻骨的嗓音在这片荒芜之地响起,清雪一般,轻轻落入她的耳中。
清晰得如同真实。
可璃音却知道那不是真的,这些年来,每当她想哭的时候,她识海之中就会想起他的这一句,那是他消散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
他不希望她哭,所以她不哭,她安静地等他,没拿一点眼泪去烦过他。
可现在,她却只是哭,哭得眼前一片模糊,根本听不进任何安抚,只剩下被抛弃的巨大委屈。
他都把她抛下了,那么决绝,一点反对的时间都没给她留,就那样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如今又是这样,把她一个人抛在这里,抛在寂寂无垠的荒野之中,他都这样对她了,她凭什么还要听他的话!
她哭得愈发厉害,最后哭到双腿发软,路都走不动,索性就地一坐,双臂紧紧环住膝盖,又再把脸埋进去,整个身子蜷抱成一团,别的什么也不做,专心地放声大哭起来。
“阿璃……”耳边有谁在轻叹,又温柔地唤她的名字,哄着声道:“睁开眼看看,阿璃。”
璃音睁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眼,从膝上擡起头来。
睁开眼,怎么睁开眼?
她的眼睛,现在不就睁着吗?
她着急起来,站起身,在原地转了不知几个圈,可就是不知究竟该如何睁眼,急得刚止住一会的眼泪又断线一样掉下来。
太过巨大的悲恸和窒息如有实质,冲破重重梦境,月桂树上,蜷身沉睡的少女身体猛地一颤,睁开了眼。
叮铃——
腕间一团蒙蒙的青光乍现,引魂铃感应到什么,发出阵阵急促而脆亮的清响。
树下,一袭蓝袍的男子长身静立,细雪混着花瓣簌簌而落,落了他满肩。他微仰着头,看树上的少女侧眸过来,露出满是泪痕、早已哭得乱七八糟的一张消瘦的脸。
翘卷的浓睫被泪水濡湿,湿哒哒的,在她眼上粘成了一片。
“爱哭鬼。”
他迎风含笑,向树上的她微微张开了双臂:“要来抱我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