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生辰 惦记了一整晚(2/2)
许是醉酒乏力,她打人的力道软绵绵的,拂在袁为善手背上,宛如羽毛轻扫。
袁为善愣了愣,平日见多了这位同窗一本正经的乖巧模样,今日这般微醺恼怒的神态极为少见,怪好看的。
没错,是明艳的好看。
他兀自掐了下手心,心中觉得这想法荒唐,唇角却微微扬起了弧度。
他恍惚想起,那日宫中初见,他听人编排心中气恼,顺手丢了本字帖不慎砸到她,沈明语转身看来,看他时目光炯炯。
彼时袁为善还在想,这文弱小样哪般配得上自家妹妹,可后来见她敢替人出头,为太子办事也颇为得力,遑论在世家子弟里人缘极好,平日里策论又多得侍讲夸赞,心中对她渐渐刮目相看。
他思绪飘忽,心不在焉,盯她盯得出神了。
袁为善今日没穿偏爱的红衣,换了身品月长衫,外罩月白纱衣,金冠束发,马尾随意散落肩头,两缕碎发拂过浓郁眉眼,面上稍带着些微醺的惺忪。
柔和烛光一照,擡眸流转间,与他平日大相径庭,说不出的俊朗出尘,道不尽的风流多情。
也不知怎的,被他那样瞧着,沈明语觉得有些不自在,僵硬着收回手,极快垂下了眼眸。
她指腹摩挲着酒盏,咳了两声,不经意问:“你知道千佛寺精怪的事吗,这传闻起得突然,我也担心着呢。”
“你怎的整日操心这个担忧那个,像个姑娘家似的……”
袁为善还欲继续说,看她瞪着眼看过来,话到嗓子眼又收了回去,硬生生扭转话头道:“那都是胡扯,起因不过是江家押送进京的货在千佛寺附近出了事,死了几个人,被不明所以的老百姓瞧见了,以讹传讹罢了。”
话才落音,袁为善察觉自己失言,忙端起酒壶抿了几口,故作镇定。
沈明语便想到江元安提到的,说一百二十万两银子,只剩了三成进京。原来,江家的银子是被人半路劫走了?
谁如此胆大妄为,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劫银?
总不会是三哥吧……
沈明语脑子昏沉,思绪也飘忽,愣愣望着屋角的滴漏。
夜深了,只剩一个时辰,这夜就要过去了。
恰在这时,外院的川谷进来禀报,说:“世子,竹烟方才过来了,说三少爷今儿临时有应酬,怕是赶不及回府,您别等了,早早歇息吧。”
沈明语心里再失望,也不便在袁为善面前表露,只摇摇晃晃站起身,要亲自送袁为善兄妹出门。袁为善背着林昭筠上了马车,忽然又跳下车来,叮嘱沈明语道:“这几日,你不要随意出城,江家在千佛寺附近搜查,别惹上祸事。”
沈明语点头,目送林府马车远去,忽地听见一声清脆铃声。
她扭头一看,见有辆马车停在长街尽头,做工朴素不起眼,车帘前悬着两个明晃晃的铜铃,在浓郁夜色里泛着点点金光。
难道是三哥回来了?
“三哥!”
她急促奔过去,肩头大氅随风飞扬,根根雪白的狐毛映着月光,招展摇曳。
不等她到车前,车帘已经挑起一角,车里的人瞧见她急慌慌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夜黑仔细着,也不怕摔了。”
沈明语一听,难掩惊愕,脚步立即放缓下来,面上的喜悦骤然凝固。
不过只僵硬了一瞬,又极快敛了失望,到车前时已是寻常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躬身弯腰行了个礼,压着仓促的喘息,恭敬道:“殿下,您怎的来了?”
车上的人下来,笑得和煦,“瞧见是孤,不高兴?”
沈明语忙说不,“您能来,臣深感荣幸,只是心中惶恐,夜深露重的,怕殿下受寒。”
乌蓝的夜幕下,斜挂了淡淡的半弦月,高墙伸出的玉兰枝头凝了薄薄潮气。
交错枝桠阴影下,李瑛披了件绀青色大氅,朝沈明语走来,身后长街上投落一道颀长暗影。
一身素雅装束的太子,没了天潢贵胄的威势,如同书香世家的公子,如玉似月,越发多了几分温软可亲。
走得近了,沈明语见他面色微微苍白,带着两分病气,但更显眉目如墨,清朗温润。
“晚膳积食,私下出来散散心,想起今日是你生辰,便过来瞧一眼。”李瑛笑着朝她伸手,扶她起来。
沈明语再迟钝,也知道这不过是他随意编的话。皇后一向管得严,不大许他出来,想是今夜他哪里不痛快了,借着来找她的由头,以示抗议,发泄烦闷。
“我原想着,叫你一并去遛弯儿,只是看你似乎在等人,索性作罢。”他含笑看她,说话时声气温存,“等谁呢?”
沈明语生怕说话出了岔子,讪讪陪着笑,道:“没等谁,刚送了袁小侯爷和林妹妹回去。”
李瑛带着点浅淡笑意,顿了顿又问她,“那你得空同我一道去了?”
太子既发了话,臣子怎还能说没空,沈明语瞧了瞧天色,再不情愿,也只能笑着说:“殿下想去哪儿呢?只是这夜里潮气冷,您就这么出来了,我实在担忧您身子。”
李瑛说:“就德胜坊那边走走,也不远。”
沈明语回头叫半夏取了手炉过来,小心递上去,“您好歹捂着手,别惹了寒。”
手炉外套了个布袋,不烫手又暖和,上头绣了只活灵活现的虎头纹。
李瑛伸手捧着,抿唇笑了笑,“你今儿这身衣裳鲜艳,很好看。”
沈明语忙不叠接话:“过生辰,总得明快些,祖母瞧见也欢喜。”
她和半夏说了声,转身上了马车,端正坐在角落里,绷直了背,满心揣摩着待会儿要如何送走这尊大神。
“如今你十六岁了,瞧着身量却还没长开,只比同龄姑娘家略高些,太单薄了。”李瑛擡眼望来,含笑说:“回头进宫了,我可得叫人盯着你,好生练练。”
车窗漏进点光,沈明语的心也跟着颠簸的光影忐忑起伏,搁在膝盖上的手慢慢蜷缩起来。
“许是娘胎里没长好,我自幼就比同龄人瘦小许多。”她含糊敷衍,有意岔开话,“上回沐春宴后,殿下可有中意的太子妃人选?”
“实不相瞒,近来因这事,孤与母后有所异议。”李瑛面色稍稍沉了下去,眸光闪烁,慢声道:“母后中意王家表妹,我却觉得不大妥当。”
沈明语问:“殿下是看中了哪家姑娘?江家嫡女,抑或章二姑娘?”
李瑛盯了她片刻,袖炉往身前拢了下,目光转向了窗外,“……若你有个妹妹,倒省了争论,父皇原有意赐婚靖南王府,只是沈家到底挑不出合适的姑娘。”
他身前茶碗袅袅飘香,隔着朦胧雾气,看不清他神情如何。
细算起来,大梁开朝至今不过数十年。先帝开朝后,曾亲封了四位开国公。民间有语曰:“南袁北萧,东沈西郑”,说得正是这四人。
袁、萧二人皆为士族子弟,出身世代簪缨的书香门第。沈、郑二人则是随先帝征伐天下的武将,为大魏立下过汗马功劳。
这其中,又数郑国公最得圣心。其妹入主中宫后,生下皇长子即被册立为太子。只是,先帝晚年间,宫中闹出巫蛊之祸,郑皇后自刎而死,太子谢罪自裁,郑国公满门抄家,全族无后而终。
如今袁家只剩平阳郡主与袁为善,萧家彻底没了实权,也只剩沈家仍手握兵权。
可惜沈家人丁凋敝,不到三代,嫡脉后人竟只剩了沈明语一人。
沈明语咳了两声,不好再接话,只得又寻了个话头,问:“殿下想去哪儿玩?德胜坊的湖,冰早就化了,夜里也不好划船。”
李瑛笑:“寻个开阔处,放烟花。”
沈明语没反应过来,等到了德胜坊,下车一瞧,随车的小内宦不知从哪里取了烟花来,齐刷刷摆开成一列。
她愣着站在湖边,看绚丽色彩从地上升腾而起,炸成一片斑斓,夺目得叫人头晕目眩。
长这么大,还没哪个同辈人这么温和待过她。
便说她最亲近的三哥,她对他上心得很,可三哥待她始终淡淡的,连答应了赶回来,却又食言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了萧成钧没赶来替她过生辰的失落。
恍若草木逢春,一茬一茬儿的嫩芽钻出来,那点被人重视的欢喜是掩饰不住的。
“好看吗?”耳畔传来李瑛温和的笑声。
她目光凝在倒映的一池碎虹上,喃喃低语:“好看。”
若是此刻沈明语能擡眼,若是她视线能穿透浓郁夜色,隔着黢黑湖面,便会清晰看见——
对岸有辆马车静静伫在柳树下。
一道她惦记了整晚的颀长身影站在湖边,望着她的笑靥,目光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