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今夜……?”(2/2)
裴彧眸色淡然,道:“她想知晓,自己的爹娘族亲被疫病折磨到奄奄一息时,是如何死在火下的。”
年轻的太子妃经历过最骇人的火,也只是柏夫人和含之口中那任性而为点燃的纱帘。她坐在丈夫身侧,迟迟未能言语。
裴彧静静地看着慢慢变弱的火光,仿佛瞧见了母亲那燃烧着的衣裙。他浇灭了火,却浇不灭母亲寻死之心,或许从那一日开始,母亲就已下定了决心。
他想尽办法,拦了许多次。夜里常常惊醒,只怕一个错眼便再难见到母亲的身影。
直到那日,终究还是没能拦住。
明蕴之垂下眼眸,看着那未曾烧尽的字条,上头墨痕被烧了大半,低声问道:
“殿下写了什么?”
这话题转移得并不精妙,明蕴之语气都有些生硬。
“母亲去前留下书信,说有朝一日,将她喜爱的诗词歌赋,都烧给她,她要在
裴彧:“此时,应当已经收到了吧。”
明蕴之眨了眨眼,意识到什么:“今夜……?”
裴彧颔首:“明日,全天下都会知晓庄家的罪行。”
她默了默,轻声问:“……陛下那边,会不会不好交代?”
她以为裴彧这些时日不声不响,是真的愿意配合平宣帝唱完这出戏。
明日平宣帝大约不会定下死罪,无论是流放还是什么旁的刑罚,往后庄家人不会出现在京城了。
出了京,天高皇帝远,裴彧再去结果了他们,归结于意外或是什么山匪,平宣帝面子上好看,应当也不会对东宫心存顾忌。
偏偏在这场戏即将落幕,平宣帝与康王父子铺垫了这么久的时候不留情面地……明蕴之心口一紧。
“有些戏演了一次,便会不由自主地继续演下去,演得久了,或许就难以分清究竟什么哪些事是出自真心。”
裴彧声音凛冽:“如若我告诉你,陛下有朝一日,会让我出手杀了明家人呢?”
明蕴之一惊,猛然擡头:“殿下不会的。”
裴彧:“你如何相信我不会?”
明蕴之顿住。
她只是觉得,裴彧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和当年的平宣帝,不一样。
她缩紧指尖,呼吸稍沉,不知该如何作答。
冰凉的指尖覆盖上一片温热,裴彧捏了捏她,低声道:“一提到自家的事,就犯傻。”
明明那么聪慧,却总在自家的事上乱了阵脚,看不清眼前人。
火焰“噼啪”一声,明蕴之咬了咬唇,轻轻的刺痛将她的脑袋刺得清醒了几分,眸光微动。
见她明白了,裴彧将手边枯枝扔进火中,牵着她的手一同暖着。
庄家人是一定要杀的,不杀不能绝后患,但平宣帝绝不会自己开口,他更想要史书上的一笔贤名。
他要裴彧配合这场戏,然后再为他解决后患。作为交换,他容许裴彧报仇,不会追究。
没人觉得裴彧会那么简单地放下仇恨,他若是不杀,平宣帝只怕会更忌惮这个心思深沉的儿子。
只是……当初害了娄家的人,可不止庄家。
还有平宣帝本人。
“——陛下,想要殿下的投名状?”
明蕴之声音发干,问道。
只有如平宣帝当初一般,灭了明家,将明家的势力全然拢入手中,才算是与他一样双手沾满鲜血。
帝王多疑,裴彧一日不与他共沉沦,他便一日不会放下心来。
早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明蕴之心底发颤,她不是不知道阿爹这些年在益州势大,渐有膨胀之意,自己也与益州写过信,多有劝阻。她一后宫之人都能察觉,朝廷上下却无一人弹劾,陛下也无遏制之意……
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
寒意由内而外地传至全身。
颤抖的肩膀被裴彧施力按住,明蕴之惶然擡眼,对上裴彧那双幽沉的目光。
那目光中包含着无数她难以理解的思绪,却让她在这个雪夜忽地平静了下来。
裴彧没有瞒她。
这一切,应该都不会发生。
他从今夜开始,便不会与平宣帝站在一条战线上,更何况是不知多久的日后。
明蕴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出一片白雾。
“为什么?”
明明应该顺从平宣帝的心意——再忍一忍,做一个孝子贤孙,报了庄家的仇,再学着父亲的样子收拢妻族的势力。父子二人从此都不清白,但那又如何,平宣帝对他的太子不会再有顾忌,裴彧的路,只会越走越顺。
“不为什么。”
裴彧学着她的口气,眼睫上落下一片雪花:“不想,仅此而已。”
明蕴之坐在他身侧,指尖收回袖中,抿唇道:“这样很难。”
他抛弃了康庄大道,选了一条明摆着会坎坷万倍的路来走。为什么?只是因为不想?
雪越下越小,差不多停歇了下来。火光照亮着二人前的一小片天地,两个影子落在一处,交交缠缠。
“害怕吗?”裴彧问。
他的神情,与那日刚刚受刑后,问她可害怕他身上所背负的流言一样。
与那日不同,明蕴之沉默了许久,才摇头道:“殿下既然想好了,妾身也没什么好怕的。”
裴彧都不怕面对帝王的怒意和疑心,她又有何惧。
裴彧:“就这么信任我?”
明蕴之眸光清澈:“不是殿下说让妾身多一些信任么?怎么这会儿相信了,反倒是殿下怀疑起来。”
她思量得清楚,事情到了这份上,她和裴彧不能再有猜疑。
裴彧:“若是败了,你我都会死。”
“人本来就会死的。”
或许经历过一次濒死,明蕴之对生死之事早没以前那么迷茫:“若真有那一天,我想葬在有兰花的地方,日日晒着太阳,简单也快活。”
裴彧看着她的侧脸,眼眸轻动。
这样的话,她上辈子也说过。
只是那时的他仍旧自负,未曾应答,甚至觉得她的话太不吉利,让她不准再提。
裴彧:“那我与你葬在一起。”
“当然了,”这句话,明蕴之比什么都应得更加斩钉截铁:“夫妻之间,本就要生同衾,死同xue的。”
倒没有其他意思,这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她都嫁给他了,愿意陪他同甘共苦,面对危险,他怎能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地下长眠?
这样也太不道义了。和喜不喜欢,爱不爱的,都没关系,甚至和夫君是谁也没关系,和她根深蒂固的思想有关。
裴彧看得出她的想法,眸光轻垂,笑意疏淡。
一起说定,反比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心境更开阔,明蕴之想了想,道:“妾身去取个东西。”
裴彧应声,看着她站起身,活动了动有些僵的身子,往殿中去。他稍坐了会儿,又听到一阵脚步声。女子去而复返,抱着一壶酒,坐回了方才的位置。
“怎么不拿酒杯?”裴彧看着她只抱着酒壶的手。
明蕴之瞧他一眼:“这酒又不是给殿下的。”
她轻轻扬手,将醇香的酒液倒在地上,轻声道:“既然要庆贺,自然要让婆母在地底下有酒喝。”
裴彧:“那这一壶酒恐怕不够,母后酒量很是厉害,能喝倒家中老头。”
“……再多也没有了,从赵嬷嬷屋里偷出来的。”
-
储秀宫。
天色半明,平宣帝睡得很沉,丽妃靠在他身侧,一夜未眠。
按照和儿子的谋划,不久的早朝后,便要将庄家定下流刑。保住了庄家几人的命,展现着帝王的宽宏大量,更要紧的是,康王重视老臣的贤名也定会深入人心。
哪个臣子不喜欢重情重义的君主?
她心潮澎湃,对比那素来淡漠的太子,越发觉得自家儿子聪敏能干。尚未激动完,便听御前太监急匆匆地在外踱步,长吁短叹。
过了片刻,太监终于下定决心,尖细的嗓子唤醒了平宣帝,哆哆嗦嗦地将庄府大火一事,说了出来。
丽妃六神无主,“那人呢?人可还活着?”
太监欲哭无泪:“都没了!”
“庄大人留下一封亲笔书信,将三十多条罪过认得清清楚楚,那书信贴在庄府门前,不少百姓都看到了!”
太监跪在地上,深深低下头:“据庄大人所言,他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得陛下饶恕,是以……是以,畏罪自尽。”
平宣帝:“你说什么?”
帝王蓄起的胡须轻动了动,下一瞬,他大手一挥,勃然大怒。
桌上盛放着的器具被他扫落,储秀宫的宫人跪了一地。平宣帝怒吼出声,怒极反笑,大掌拍在桌上:“好啊,朕的好儿子……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