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烽火玉简鉴血冷,星芒寒刃化春温(2/2)
玉简斑驳字模糊,谁记荒丘埋骨烈?
春雪融,化泪多,十年征衣染尘色。
青山不语证旧诺,孤月空照旧城堞……”
歌声不高,却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穿透了凛冽的寒风,清晰地送入老赵头耳中。那调子古朴苍凉,非时下任何曲牌,词意更是椎心泣血,字字句句都敲打在老赵头的心坎上——他虽只是个更夫,却也亲身经历过十年前那场炼狱般的守城血战!这歌,唱的分明就是邕州的痛,是无数埋骨于此的袍泽的魂!更让他心惊的是,“星芒碎”似暗指黄氏重宝,“寒刃折”莫非隐喻着某个强大却已折戟沉沙的隐世刀客家族?那“旧诺”二字,更是沉甸甸地压在心口,牵扯出无数被土司与世家刻意掩埋的秘辛。
老赵头听得浑身颤抖,老泪纵横,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叩问。那歌声却已渐次低回,终至几不可闻,只余下袅袅余韵,在清冷的月光与雪气中盘旋、消散。
歌罢,青衣女子不再停留。她俯下身,伸出冻得有些发青、却异常稳定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敌楼最高处、一处未被风雪完全覆盖的砖石缝隙旁,用指尖一点点刨开冰冷的积雪,露出玉,珍而重之地放入这小小的雪坑之中,如同安葬一位至亲的故友。然后,她轻轻捧起周围的积雪,一层层覆盖上去,仔细地掩埋好,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最后,她甚至用手掌将覆上的雪轻轻压实、抚平,使其与周围的雪面再无二致。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直起身,最后望了一眼月光下银装素裹、轮廓依稀的远山,以及脚下这座在血与火中重生、又在严寒中瑟缩的城池。没有留恋,没有言语,青色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轻烟,倏忽一闪,便从那数丈高的敌楼之巅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其轻功之绝,绝非寻常江湖路数,倒似传说中隐世家族秘传的“烟罗步”。
老赵头在断墙后僵立了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冻得四肢麻木,才敢战战兢兢地爬出来。他踉跄着跑到那敌楼下,仰头望去,只见皓月当空,积雪皑皑,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唯有方才女子站立之处,积雪似乎……格外平整些?他心有余悸,不敢久留,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了这片废墟,心头那关于星纹碎玉、古老歌谣和鬼魅身法的谜团,却再也挥之不去。
次日,正月初一。肆虐多日的寒潮仿佛耗尽了力气,阳光破云而出,竟是难得的一个晴好冬日。积雪在暖阳下迅速消融,邕州城内积水横流,到处是滴滴答答的落雪声,充满了新年伊始的生机。然而,州府内却气氛凝重。昨夜细作尸体被发现,衙署遭不明人物潜入的痕迹亦被确认,虽未丢失紧要文书,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已悄然弥漫。黄氏土司府邸内,一名幕僚正低声向面色阴沉的家主禀报着关于旧城敌楼异象及歌谣中“星芒碎”的流言。
一个在旧城垣附近玩耍的顽童,追逐着一只罕见的冬日彩蝶,无意间跑到了那处坍塌的敌楼下。他好奇地发现,在昨日那青衣女子埋玉之处,厚厚的积雪已然化尽,湿润松软的黑泥之上,竟奇迹般地生出一株幼苗!
那幼苗不过尺许高,枝干却已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虬劲之态,表皮是坚韧的灰褐色,布满了细密的纵裂纹。几片稀疏的、形状狭长如柳似刀的叶子,呈现出一种饱经风霜的苍绿,在微寒的风中轻轻摇曳,透着一股子倔强不屈的生命力。有见多识广的老兵路过,一眼认出,失声惊呼:“胡杨!是胡杨苗!”
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乃是西北大漠戈壁中傲视风沙的“英雄树”!此等树种,如何能在这湿热多雨的岭南破雪而出?实乃闻所未闻之奇事!围观者啧啧称奇,人群中,一个头戴斗笠、农夫打扮的精瘦汉子,眼神锐利如鹰隼,悄然记下幼苗形态,旋即隐入人群,他袖口内侧,一枚极小的银叶徽记一闪而没——正是莫氏土司麾下密探的标记。
更奇的是,在那幼小却坚韧的胡杨枝桠上,不知何时,何人,以何种方式,悬上了一块寸许长、半寸宽的素朴木牌。木牌边缘粗糙,显然未经细致打磨,像是随手从某块旧木板上掰下。牌上并无繁复纹饰,只用一种看似随意、却力透木背、锋芒内蕴的笔触,深深地刻着两个墨色已然浸透木纹的大字:
“隐世刀锋”。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刚刚从严寒中苏醒的邕州城。人们扶老携幼,络绎不绝地涌向旧城垣,围在那株神奇的胡杨幼苗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惊异、好奇、敬畏、猜测……种种情绪在人群中弥漫。
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抚摸着那虬劲的幼枝,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喃喃道:“是英灵不灭……是英灵显化啊……”他想起了那些永远留在十年前那个冬天的面孔。
经历过血战的汉子们,沉默地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隐世刀锋”二字,胸膛起伏,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这二字,重逾千钧,道尽了他们十年如一日钉在这片土地上的全部意义——为死去的兄弟守望,为身后的家园守望,为这来之不易却依旧脆弱的“太平春”守望。那青梧卫玄甲上冰冷的反光,此刻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几位曾隶属于不同土司家兵、后因战火洗礼而归于青梧卫的老卒,目光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深藏的复杂与坚定。这棵树,这二字,仿佛成了超越土司藩篱的一道无形契约。
懵懂的孩童仰着小脸,好奇地问:“娘,胡杨是什么?‘隐世刀锋’又是什么意思呀?”年轻的母亲望着那株幼苗和木牌,又看看远处城墙上巡逻的青梧卫身影,眼中闪着复杂的光,轻声道:“胡杨啊,是最坚强、最长情的树。‘隐世刀锋’……就是有人一直在这里,看着,守着,等着,像藏在鞘里的刀,不出则已,出必见血,护着咱们不离开。”她的话语很轻,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初春微寒的空气里漾开。人群中,一个看似寻常的货郎,耳朵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将妇人之语牢牢记下。
州府的小吏闻讯匆匆赶来,欲要将此“祥瑞”上报,更想移走这株奇树好生“供奉”。然而,当几名衙役带着工具靠近时,一直沉默围观的人群却自发地向前聚拢,形成一道无声的人墙。为首几位曾在青梧卫中效力、来自不同地域的老兵,虽已解甲归田,此刻却挺直了佝偻的脊背,眼神锐利如昔,冷冷地扫视着衙役。那目光中蕴含的警告与不容置疑的守护之意,竟让手持公文的小吏心头一凛,最终讪讪地挥手带人退去。此树生于斯,长于斯,代表的便是此地的魂,岂容轻动?那小吏退回府衙,立刻便有数道身影从不同方向悄然离开,各自奔向岑、黄、莫等土司府邸的方向。关于“隐世刀锋”木牌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迅速扩散至整个广南西路错综复杂的棋局。
残阳依旧如血,涂抹在邕州城头,日复一日。但自那株挂着“隐世刀锋”木牌的胡杨破雪而出的那一刻起,这血色似乎便不再仅仅是悲怆与沉重的象征。它融入了那新芽的苍绿,融入了胡杨虬枝的坚韧,融入了青梧卫玄甲上冰冷的星芒,更融入了那四个字所承载的、无声却磅礴的誓言与温度——那是蛰伏于平静之下的锋芒,是埋藏在沃土深处的根须,是这片被岑、黄、莫、韦诸姓割据、被农叶秦陆卢罗陈等族利益缠绕、被边疆谍影与古老杀手觊觎、被教派纷争所扰动的西南大地之下,一股沉默却不容忽视的力量。它如同那株逆天而生的胡杨,根,已深深扎入这片饱浸血泪的土地。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