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长城戍卒的最后一封家书(2/2)
一处孤悬于山巅的烽燧,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在狂风暴雪中顽强地挺立着。燧内,同样冰冷刺骨。烽燧尉迟丁(与上郡同名,秦代基层军官常用名)——一个同样饱经风霜的老军吏,正用冻得通红的手,将一块同样冻硬的黍饼,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破旧皮甲的内衬里,紧贴着胸膛。这是最后一点口粮了。他看了一眼旁边几个蜷缩在角落里、同样饥寒交迫、眼神涣散的戍卒,默默地叹了口气。
烽燧的门被猛地撞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狂风狂灌而入,瞬间吹得篝火几乎熄灭!一个浑身是雪的年轻戍卒踉跄着扑了进来,他身上的皮甲结满了冰壳,脸上布满被风雪割裂的血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喷出大团白雾。
“尉……尉迟公!”年轻戍卒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几乎破音,“狼烟!西边……西边五十里外的白狼燧……起……起狼烟了!三道!是三道黑烟!”(秦代烽燧制度,燃烟示警,三道黑烟表示大规模敌袭)
“什么?!”尉迟丁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如同垂死的猛兽!他猛地站起,因为动作太猛,一阵眩晕袭来,他扶住冰冷的石壁才勉强站稳。三道黑烟!这意味着至少千骑以上的匈奴或羌人主力来袭!在这个帝国崩溃、补给断绝、戍卒饥疲欲死的严冬!
“看清楚了吗?!”尉迟丁一把抓住年轻戍卒的胳膊,指甲几乎嵌入对方冰冷的皮甲。
“看……看清了!风雪太大,时隐时现……但……但确实是三道黑烟!错不了!”年轻戍卒牙齿打颤,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尉迟丁松开手,踉跄着扑到烽燧唯一的了望孔前,用尽全身力气扒开被冰雪糊住的草帘缝隙,向西边望去。昏天黑地的风雪中,极目远眺,在视线的尽头,那片混沌翻滚的铅灰色天幕下,隐约可见三道极其黯淡、断断续续、却如同毒蛇般扭曲上升的黑色烟柱!在漫天灰白的风雪背景中,那三道黑烟是如此刺眼,如此不祥!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从尉迟丁的脚底窜上头顶,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三道黑烟!在这帝国崩塌、孤立无援的绝境!没有援军,没有补给,甚至没有明确的敌人方位!手下这十几个饥寒交迫、连武器都拿不稳的戍卒,如何抵挡?
“点狼烟!快!点狼烟!三道黑烟!示警后方!”尉迟丁几乎是嘶吼着下达命令,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绝望而扭曲变调。
几个戍卒挣扎着爬起来,扑向烽燧顶端的烽火台。然而,当他们掀开覆盖在柴笼(烽燧顶部堆放燃料的设施)上的草席和积雪时,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柴笼里,用于点燃黑烟(狼烟)的狼粪、干柴、浸油的破布等物,已经所剩无几!而且大部分被风雪浸湿,难以点燃!
“尉迟公!湿……湿的!点不旺啊!”一个戍卒带着哭腔喊道。
“用火把!用松明!把能烧的都堆上去!快!”尉迟丁在
烽燧顶部,几个戍卒手忙脚乱,用颤抖的手试图点燃那些湿冷的燃料。火石撞击的火星在风雪中瞬间熄灭。好不容易引燃了一小簇火苗,又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根本无法形成足够高的、足够远的醒目烟柱!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令人心胆俱裂的震动!如同密集的闷雷从极远的地平线滚滚而来!经验丰富的尉迟丁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马蹄声!是大队骑兵奔驰时才能发出的、沉闷而连绵的震动!从西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即使隔着狂暴的风雪,即使隔着数十里的距离,那死亡践踏的节奏,依旧穿透了风声,清晰地敲打在每一个戍卒的心上!
“来不及了……”尉迟丁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他浑浊的目光扫过烽燧内几张同样写满绝望、年轻而稚嫩的脸庞。其中一个叫赵狸的少年戍卒,才十六岁,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尽的绒毛,此刻正惊恐地睁大眼睛,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尉迟丁的目光最终落在烽燧角落的一个小土堆上——那里埋着几卷没能寄出的家书木牍,是燧里戍卒们最后的念想。他猛地想起自己怀里,也有一块尚未刻完的木牍,是写给他远在陇西狄道(今甘肃临洮)的老妻的。
“赵狸!”尉迟丁猛地看向那个最年轻的少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跑!现在!立刻!从后山那条小路!往东南跑!去狄道!去找我婆娘!告诉她……”他顿了一下,声音陡然哽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才继续道:“告诉她……老尉迟……回不去了……让她……好好活着!”他猛地从怀里掏出那块冰冷的木牍,连同自己怀中最后那块捂得半软的黍饼,一起塞进赵狸冰冷的、颤抖的手里!
“尉迟公!我不走!我……”赵狸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
“滚!”尉迟丁猛地暴喝一声,如同受伤的猛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少年,“这是军令!快滚!给咱们……留个报信的种!”
赵狸被这声怒吼震得浑身一颤,看着尉迟丁那双决绝而悲怆的眼睛,又看了一眼烽燧外风雪弥漫、马蹄声越来越近的方向,他猛地一咬牙,将木牍和黍饼死死揣进怀里最深处,对着尉迟丁和其他戍卒重重磕了一个头,转身如同受惊的兔子,撞开烽燧的后门,头也不回地扑进了漫天风雪之中,瘦小的身影瞬间被白色的混沌吞没。
尉迟丁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白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扶着石壁,挣扎着站起身,浑浊的目光扫过剩下的戍卒。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和决然。
“抄家伙!”尉迟丁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重。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柄跟随了他半辈子、刃口已经崩缺的青铜长剑。冰冷的剑柄入手,带来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沉重感。他蹒跚却坚定地走向烽燧狭窄的入口,用自己佝偻却依旧宽阔的身躯,堵在了那里。
“弟兄们……”他背对着众人,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显得异常清晰:“没援军了……”“没退路了……”“这燧,就是咱们的坟!”“死,也给我站着死!”“别让那些狼崽子……小瞧了咱秦人的骨头!”
他最后的话语,被淹没在骤然变得狂暴的风雪声和那如同地狱战鼓般、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匈奴骑兵冲锋的号角与马蹄声中!
烽燧之外,风雪混沌的天地间,一片如林的长矛寒光,如同地狱的獠牙,刺破了白色的帷幕,正朝着这孤悬的烽燧,汹涌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