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骊山陶俑的未刻面容(2/2)
公输离猛地一挥手,像被烫到一样甩开了徒弟的手。他抬起袖子,狠狠地、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纵横交错的皱纹,挺直了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腰背——尽管这挺直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又塌陷下去,显得更加苍老疲惫。他深吸了一口棚内冰冷浑浊的空气,那空气里带着陶土的腥味和他自己眼泪的咸涩。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默默注视着他的匠人、刑徒。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同样绝望、同样不甘、同样压抑着痛苦的脸。他看到了徒弟荆眼中压抑的怒火,看到了其他匠人眼中的茫然和恐惧,也看到了角落里几个年轻刑徒麻木的眼神。
“都……听见诏令了?”公输离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干活吧……”他举起手中那柄沉重的青铜量尺,仿佛举着千钧重担,指向面前那排空白的陶俑头颅,“按……按量尺来……眉如剑脊……目如鹰隼……唇如铁铸……”他机械地重复着田樛的话语,如同念诵一段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咒文,声音空洞,眼神涣散。
匠人们沉默着,如同提线木偶般,开始缓慢地移动。有人拿起刻刀(青铜或铁制的小型平口刀、斜口刀、圆口刀),有人拿起打磨的砺石,有人拿起测量用的简易木规。他们走向那些空白的陶俑,如同走向自己的刑场。刻刀落在陶土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沙沙”声,不再是充满生命力的塑造,而像是执行一项冰冷的、抹杀个性的刑罚。
公输离自己也拿起一把最趁手的平口刻刀。他走到一尊跪射俑的素胎前。这尊俑胎身形矫健,右臂曲肘,左臂撑地,姿态充满张力。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的陶土面颊,按照量尺的刻度,僵硬地在眉弓位置划下第一刀。刀锋划过,留下一条深而直的刻痕——一道标准的、毫无生气的“剑脊”眉。接着是第二刀,刻出那“鹰隼”般锐利上扬的眼角轮廓……他的动作精准无比,每一个弧度,每一处转折,都严格符合青铜量尺的规范,如同最精密的机械。然而,他那双曾经能赋予泥土生命和神采的老眼,此刻却是一片死寂的灰败,没有任何光亮。他只是在执行命令,用自己毕生的技艺,亲手扼杀着艺术的生命,也埋葬着心中最后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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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的一个黄昏,风雪稍歇,铅灰色的天幕透出几分惨淡的微光。骊山工区通往陵墓核心的道路上,一行人马踏着被踩得泥泞不堪的积雪缓缓行来。为首者一身玄端深衣,外罩厚实的玄狐裘氅,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忧思,正是皇长子扶苏。他奉诏前来巡视陵寝工程进展,并代皇帝陛下祭祀山神地只。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神色肃穆的郎官和侍从。
扶苏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眉头紧锁。他刚刚巡视了陵墓核心区域的地宫入口,那深邃如同巨兽之口的甬道,那森严的守卫,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混杂着水银的阴冷气息,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和压抑。此刻,他下意识地策马偏离了主道,拐向了北麓那片规模庞大的陶俑制作工区。或许,去看看那些象征帝国卫士的陶俑,能稍稍驱散心中的阴霾。
然而,当他踏入那巨大的阴干工棚时,扑面而来的景象,却让他如坠冰窟,比外面的风雪更甚!
工棚内光线依旧昏暗。但此刻,棚内林立的陶俑,已不再是前几日那种纯粹的素胎空白。它们中的大部分,已经完成了初步的面容刻划!
扶苏的目光扫过一排排、一列列陶俑。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一模一样的脸!千篇一律的脸!
无论俑的姿态是立是跪,是步兵是车士,是高是矮(体型差异尚在),他们的面容,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复制品!两道平直如刀削、毫无起伏变化的浓眉;一双眼角锐利上扬、眼珠处只刻出圆形轮廓而毫无神采的“鹰目”;一张紧抿成一条直线、薄而缺乏血肉感的嘴唇;两腮和下颌处,是如同钢铁模具压出来般、整齐划一、缺乏细节的虬髯轮廓!所有的五官比例、位置、形状,都精确地执行了那柄青铜量尺的规范,如同用尺规作图般精准,却也如同尺规作图般冰冷、僵硬、毫无生气!
这不是一支拥有魂魄的帝国卫士军团!这是一片由陶土堆砌而成的、没有灵魂的、整齐划一的墓碑森林!
扶苏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他翻身下马,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俑阵深处。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一尊持戟武士俑冰冷的面颊。那刻痕很深,边缘锐利,显示出匠人精湛的刀工,但这精湛的技艺,却只塑造出一张张毫无个性、毫无温度、如同戴了统一面具的“标准脸”!他仿佛能看到,无数匠人麻木而绝望地挥舞刻刀,将他们对亲人的思念、对生活的感悟、对“人”的理解,连同他们自己的心气,一同埋葬在这片冰冷的面具之下。
“皇长子殿下……”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扶苏猛地回神,发现不知何时,老匠人公输离已悄然来到他身侧,垂手躬身,形如枯槁。他的腰背佝偻得更厉害了,仿佛随时会折断。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深陷的眼窝里,是两潭死水般的绝望。
“这些俑……”扶苏的声音有些发涩,指着眼前这片令人心悸的“无面之军”,艰难地问道,“为何……为何都是如此面容?”
公输离的头垂得更低了,花白的乱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抖。他沉默了片刻,才用那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回答:“回殿下……此乃陛下制诏……锐士标准容范……彰显大秦军威法度……不得私相摹刻……”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极其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锐士标准容范……”扶苏喃喃重复着这冰冷的六个字,目光扫过公输离那绝望而麻木的脸,又落回到眼前这无数张一模一样的、空洞的陶俑面孔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愤怒交织着,在他胸中翻腾。这不仅仅是抹杀了陶俑的个性,这分明是在抹杀每一个“人”存在的痕迹!是在用冰冷的“法度”和“标准”,碾碎一切鲜活的生命力和差异性!这与他在咸阳宫、在博士学宫中,目睹的那些因言获罪、因思想不同而被排斥打压的儒生们,何其相似!父皇啊父皇,您追求的“大一统”,难道连人的面容、连人心底最后一点念想,都要如此整齐划一地抹平吗?
就在这悲愤交加、心神激荡之际,扶苏宽大的袍袖中,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一个坚硬而温润的物件。他的心猛地一跳!
那是数日前,他在巡视另一处偏远的、尚未完全被“标准容范”波及的旧陶坊时,在一个废弃的陶模堆里偶然发现的。那是一枚小小的、仅有孩童拳头大小的陶俑头颅残件。它显然出自一个技艺高超却胆大包天的匠人之手,或许是某个匠人偷偷按照自己思念的亲人面容制作的私货,在销毁旧模时被遗漏了。
这枚小陶俑头颅的面容,与眼前这片“标准脸”截然不同!它有着两道自然弯曲、甚至略显秀气的眉毛,一双微微含笑、眼角弯弯的眼睛,一张嘴角自然上扬、带着几分少年朝气的嘴唇。虽然只是粗坯,但那份生动、那份独特的个性神韵,却透过粗糙的陶土扑面而来!更让扶苏心头一震的是,这面容的某些特征——尤其是那眉眼间的神韵,竟隐约带着几分楚地人物的柔和与灵秀!这让他瞬间想起了母亲郑妃(据传有楚女血统)宫中那些来自楚地的宫人,想起那些被秦法严厉约束、却依然在私下里保留着故国风情的楚人……
当时,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他将这枚小小的、带着“异端”气息的陶俑头颅藏入了袖中。此刻,指尖再次触碰到它温润而坚硬的轮廓,感受着那份被冰冷诏令所禁止的“个性”与“温度”,再看着眼前这成千上万张空洞、冰冷、被强行抹去一切特征的“标准脸”,扶苏只觉得袖中那小小的陶俑头颅,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
他猛地攥紧了袖中的陶俑头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几乎要对着这片死寂的俑海,对着这绝望的老匠人,对着这无形的、无处不在的冰冷诏令,大声地质问出来!质问这整齐划一的死亡面具下,帝国的灵魂究竟何在?质问父皇这“永世不朽”的陵寝中,除了冰冷的陶土和金属,是否还容得下一丝人性的温度?
然而,所有的话语,最终都卡在了喉咙深处。他看到了公输离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感受到了这工棚内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监视氛围。他看到了远处入口处,郎官警惕的身影。他更想起了父皇那双洞察一切、威严如狱的眸子。
最终,扶苏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强行压下,化作一声沉重到几乎无法听闻的叹息。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无声控诉着的、万人一面的陶俑之海,那无数张空白的、被标准化刻刀刻划得一模一样的面孔,在昏暗中如同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他猛地转过身,玄狐裘氅在身后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不再看公输离一眼,大步朝着工棚外走去,步伐甚至有些踉跄。寒风卷着雪沫,再次扑面而来,冰冷刺骨。他翻身上马,用力一夹马腹。黑骏马嘶鸣一声,扬开四蹄,踏着泥泞的积雪,朝着陵墓核心方向疾驰而去,仿佛要逃离这片被抹杀了所有面容、所有灵魂的死亡之地。
风雪很快吞没了他的背影。阴干工棚内,只剩下公输离佝偻的身影,如同风化了千年的石像,孤独地矗立在无数张冰冷、空洞、一模一样的陶俑面孔之间。他浑浊的目光,越过扶苏消失的方向,望向工棚外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那里,除了风雪,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