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安成囚室(2/2)
郗自信望着陶碗里的糙米饭,想起数年前在相府书房时的场景,范晔看着林邑国献上的新鲜的贡米笑着说“此等精米当贡陛下”时,他正命人绘制水车图纸。
檀木模型的轴孔还未钻透,此刻却与他一同被囚于这四壁漏风的石屋。
碗沿的豁口划着下唇,入口血腥味混着米糠的粗糙感,让他想起《史记?郦生陆贾列传》中“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的句子,此刻竟成了现实的写照。
囚窗透进的月光里,他看见竹简第七卷“水利篇”的批注。
那是当年在江州驿馆,他用朱砂笔在“翻车构制”旁写就的“可改良灌溉”,如今朱砂已褪成暗红,像极了刘湛伏诛时溅在舆图上的血点。
墙角老鼠拖走半片竹简,“区田法”三字的竹纤维在齿间断裂,声响如同当年北伐时的弓弦。
他想起相府试验田里,那片用曲辕犁翻出的土壤,疏松如粉,此刻却只能在记忆里生长。
“相王可知,范晔供词里提到您?”
狱卒突然压低声音,铁钥匙在寒风中叮当作响。
郗自信抬头,看见对方袖中露出的密报一角,“谋立庶人”四字的朱砂印泥在月光下泛着油光。
他想起范晔在相府校订《后汉书》时,案头常放的犁铧模型,那曾是他们谈论农桑时的信物。
此刻密报上的墨字如同一把犁铧,在他心上犁出深沟,恰如《汉书?食货志》中“一夫不耕,或受之饥”的警示,终成现实。
深夜暴雨突至,囚室积水漫过脚踝。
郗自信抢救漂浮在水中的《农田改革策》,发现第八卷“畜牧章”被水泡得发胀。
想起三日前沈庆之送来的邸报,“彭城王妃病逝,葬仪从简”的消息旁,用墨笔圈着“禁绝民间私养耕牛”——那正是他计划推广的耕牛育种法。
水痕在竹简上形成的纹路,恰似他设计的江淮水网图,此刻却成了困住他的牢笼。
黎明狱吏查房,踢翻了盛着竹简的木盆。
郗自信看见“桑蚕缫丝”的图示顺水漂走,绢帛织造的流程线在泥水中模糊,与相府库房里封存的蜀锦贡缎何其相似。
他突然抓起残简砸向墙壁,虫蛀的竹片碎落时,露出内侧刻着的“元嘉十七年制”——原来所有改革的墨迹,早被时间蛀成了空壳。
狱吏的皮鞭抽在他背上,疼痛让他想起文帝含章殿里,那节被捏碎的甘蔗,甜涩的汁液曾溅在龙袍上,如今却化作鞭梢的冰冷。
“庶人义康,移禁广州。”
正午的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狱卒的通报让囚室骤然明亮。
郗自信望着窗外飞过的雁群,想起相府演武场上,那面曾随风飘扬的“劝农”大旗。
他捡起墙角半片《农田改革策》,“凡耕高下田,不问春秋,必须燥湿得所为佳”的汉隶字迹映入眼帘,泪水突然决堤。
这行字他曾在相府批注百遍,此刻却成了送别他的谶言。
迁徙队伍行至黄昏,路过焚毁的农舍。
郗自信在灰烬中捡到铁犁铧,三角形的刃口与他设计的改良犁铧别无二致,只是刃背多了道裂痕,如同禁止使用新式农具的政令。
随从递来的水囊里漂着草梗,与他推广的草药种植图谱里的独活何其相似,如今却只能解渴。
他突然停步,望向安成郡方向,囚室的破窗在暮色中如同一枚流泪的眼,恰如《哀郢》中“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的悲叹,为他未竟的改革梦,落下最后一滴泪。
狱车碾过结冰的车辙,发出吱呀声响。
郗自信摸着袖中残存的竹简,虫蛀的孔洞在“亩收三石”的记载上形成星图,恰似他当年夜观天象时标记的农耕时节。
而远处广州的方向,乌云正在聚集,如同他未来的命运,在改革与囚禁的轮回里,终将化作历史长河中,那一段被虫蛀的农桑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