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手(2/2)
白微澜却没做声。
手里盘转着扇子,像是游思又像是漫不经心的算计。
宴绯雪对石善文道,“京商留下的两个矿山,咱们继续挖。同样还是兵分三路,新矿人手不够就去老矿上借调。”
这样一来,石善文预估他们手里的银子只够撑一个月。
但两位东家都这个意见,想必也是盘算思虑周全,他便执行安排就是。
又过了几天,白微澜两人接到周焕的书信。
说丰康钱庄最近动作频繁,然后附上了周焕自己的对策请宴绯雪定夺。
现在城内一共五家钱庄,白、李、季、林四家同一联盟,丰康钱庄背靠州里行首,两两对峙也难分秋色。
丰康钱庄眼,看着四家钱庄吸收外地商户银子的能力不比他家弱,决定来一计猛药,击垮其他四家。
外加上,丰康钱庄的掌柜,年前的时候还给这几家送存款折子;这不是明晃晃让人背地里看他笑话,自取其辱吗。
丰康钱庄仗着自己财大气粗,想短时间击垮对手,针对外地商户推出了高息揽储的贴票做法。
比如客人以现银九十两存入丰康钱庄,会得到一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存期半个月,一到期就可以凭借银票取出一百两。
一开始息钱为两成到三成,到后面甚至高达五到六成。
仅仅这招,丰康钱庄就迅速袭卷了外来商户的大量现银。
针对遥山县本地商户、百姓,丰康钱庄更是推出了低息借贷法子。
丰康钱庄在城内各个商铺设置记账点,鼓励百姓把平时花销都记在丰康钱庄名下,借款月息低至一分至一分二,等年前再统一收账。
这招,无疑鼓动了百姓提前消费。
本来遥山县刚刚经过流民作乱,百姓见过天灾人祸,及时享乐的舆论甚嚣尘上。
很多家里本就不富裕的百姓也迷上了记账消费,他们花钱的速度早就超过他们本能承担的范围。
宴绯雪看完信后,面色严肃,他太清楚丰康钱庄玩的什么把戏了。
长此以往,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最后卖儿卖女卖田地都还不了丰康钱庄的欠债。
丰康钱庄在用短期的利头麻痹刺激百姓过度消费,最后丰康钱庄一步步蚕食整个遥山县的经济命脉。
白微澜也道,“简直用心恶毒,这样的钱庄开在我们对面真是晦气。”
两人合计一番,宴绯雪写了封回信。
不管丰康钱庄如何小动作不断,他们信裕钱庄一定得稳住。
这个稳住很简单。
丰康钱庄越是肆无忌惮招揽现银,他们信裕钱庄一定要对存进的现银明细仔细调查。
简而言之,不是熟人的银子不接,不是信得过的商户银子也不接。
他们现在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一步看十步乃至百步。
从顾凛柏回京时,京城已经吹起了风暴,想来要不了多久,闻登州也会遭受袭卷。
两人这段时间,频频把小栗儿带去苏刈家玩,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在苏刈家留宿。
苏刈会给小栗儿做各种好吃的饭菜,还会像对苏不渝小时候一样,给小栗儿做新奇古怪的玩具。
每每傍晚接小栗儿回家,小栗儿都有些乐不思蜀,还想和小黑玩一会儿。
终于有一天,宴绯雪问小栗儿要是爹爹父亲去外地忙生意,让小栗儿住苏大夫家里愿意吗。
小栗儿有些不愿意,即使苏大夫家里再好玩,那也是别人家。
但是爹爹父亲要忙生意是顶要紧的大事,小栗儿拍着胸脯说愿意。
还说爹爹和父亲一定会把事业做大做好,然后把自己接过去的。
苏大夫甚至为了小栗儿,医馆生意都是开一天歇一天,就是专门和小栗儿培养感情。
主要是苏大夫也有些害怕,两人看着好像临终托孤的样子,心里打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宴绯雪说不是他们想干什么,而是大厦将倾,非个人能力挽狂澜。
秋高气爽的晴空蒙上灰意,转眼到了落叶簌簌的季节。
炼炉棚里聚集了好几人。
“善文,已经初冬,炭火价格翻了两成,这月预算银钱着实少了。”
“还有入冬了,好些矿工都在问有没有冬衣发。”
石善文听着炭长的忧虑,内心也彷徨不定。
转眼两月已过,他们手里的银子几乎告罄。
第一批出来的铜基本运送至京城,回款估计得等来年了;剩余一部分铜在各地铜器厂售卖,但是到手的银子还没捂热,就又砸进矿上。
就这样也只杯水车薪,只能艰难维持工期。
他之前就问过两位东家,说明银钱紧缺问题,但是白东家说送银子的人正在来的路上。
可这一等快两个月了,还没见到银子。
石善文快着急的口舌起泡了,他还是明天下山问问东家。
这时,一个矿工火急火燎的跑过来,说是铜务司的监察使到了。
石善文一懵,监察使不是被奕王世子殿下斩杀了吗?
“新来的,刚上任。”
石善文内心嘀咕,这完全没听见风声啊。
虽然不知道真假,石善文还是跑去接待。
只见那官员好大的派头,周围护卫就十五人,估计心里怕重蹈上一任被杀头的惨状吧。
那官员落后两步有一个中年富商模样的人,慈眉善目的,正和矿工们亲切的交谈。
石善文赶紧上前请安,只见那官员没说话,倒是一旁富商笑呵呵道,“你们东家呢,我这给他送银子来了。”
石善文一听,面色大喜。
他们东家果真料事如神,银子真的送上门了。
一行人经由石善文带着下山,去白微澜两人城中住处。
一路上那富商对他颇为亲和,并且对矿场也很有兴趣。
石善文活了半辈子,不仅善于点脉也精通风水,只是他平时不显山露水,只在用于挖矿中。
他一阵兴奋后便察觉来者不善。
虽然对方掩藏的很好,但是石善文通过细微面相,还是抓到了蛛丝马迹。
石善文内心顿时忧心忡忡,对方还带着铜务司的大官。
这来头不小。
石善文面相本就老实,此时装老实人毫无破绽,富商问什么都含糊不清,到也没令人起疑。
“白爷,门外石善文带着铜务司监察使上门拜访。”
书房内,正在提笔伏案的两人一顿,这日子倒是比顾凛柏信中说的快了些。
顾凛柏果然如白微澜推测,一进京就被收押进大理寺。他一剑斩杀二品大员震慑朝野百官,纷纷弹劾他蔑视皇权屠杀朝廷大员要求皇帝严惩。
不过,一个二品的铜务司监察使拜访他一个区区商户,没有直接摆官威,而是叫下人通报……唯有可能是,这宅子还挂着世子府邸的名头。
这或许说明,顾凛柏处境也不是那么艰难,只要奕王还实权在握,大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只凭借这个细节,片刻间白微澜就思虑颇多,他道,“带去正厅。”
他说完,宴绯雪眼里闪过冷色,笔尖滴墨晕开黑团。
“还是来了。”
白微澜摸摸他脑袋,“别怕,奕王我清楚他的实力,绝不会坐以待毙让顾凛柏被关押着。”
“我还没给晏晏说吧,当初白家倒闭,我暗中贿赂的官员都是奕王一脉。”
宴绯雪眼眸微讶,“这算什么实力?”
“奕王还不厉害啊,他以前可是醉心山水的闲散王爷,现在可是摄政王。”
“我也是后面才意识到那些官员属于奕王一脉,我猜测一切都是奕王授意,让那些官员在背后配合我整垮白家。”
白微澜说到这里,大概也知道京城现在估计斗得你死我活,局势紧张混乱。
但只要想到先皇的死,估计与奕王有关,白微澜心底就多几分安定。
白微澜起身伸了个懒腰,见宴绯雪合上账本,开口道,“晏晏还是别出去吧,好吗?”
白微澜怕宴绯雪不同意觉得冒犯,语气里不自觉重了几分,下意识以气势压人。
宴绯雪手指摸着账本,见白微澜紧张又强势的望着自己,点头随他。
白微澜瞬间眉眼展开,欢喜的亲他眉眼,“晏晏真乖。”
宴绯雪嘴角有丝笑意,推白微澜腰身催他快去。
白微澜坚定认真道,“晏晏放心,我已经得到你的力量,一定可以驱散魑魅魍魉的。”
宴绯雪没忍住笑出声,“知道了,等着你凯旋归来。”
白微澜拍拍胸脯,大步出了书房。
一扇门关闭上,两人都瞬间沉下了神色。
刚刚白微澜的玩闹声还在耳边,宴绯雪缓下深思冷色,白微澜一定会遇神杀神与魔杀魔,他从来不会吃亏做亏本生意。
宴绯雪想着,嘴角浮上安定从容的笑意。
另一边,白微澜刚到正厅没一会儿,下人便领着石善文一行来了。
那富商热络寒暄虚礼,一边给白微澜介绍新上任的铜务司监察使,一边喊白贤侄。
茶水已经喝了一壶,那富商还在滔滔不绝,正厅里就他一人说的火热。
白微澜始终面色冷淡,不咸不淡的应着。
石善文见监察使面色越来越不悦,心里直为白微澜捏把汗。
只听那富商道,“我看贤侄眉间郁气浓厚,想来心事重重,贤侄不妨说出来,咱们人多力量大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白微澜叹口气道,“实不相瞒,想必贾大东家也知道我手头紧,正在为银子发愁。”
贾支钱一听眉眼和乐乐道,“贤侄爽快人,那咱们就开门见山,我这次可是揣着大笔银子来的,矿山太大,咱们通力合作才能越挖越多嘛。”
石善文听的心里一紧,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测。
要是真谈生意,何必带着监察使上门。
果然只听那贾支钱开口道,“我投入三十万银子,和贤侄一起开矿,赚的钱我们五五分成。”
他打听过了,白家投入的银子还不到三十万。
自认为开出的这个数,算是诚意给的很足了。
但一旁石善文只觉得算盘打得真好。
这和明抢有什么区别。
不说两位东家前期如何劳心劳力做起矿山,所有人手、改进场地烧炉、开山挖车道、修建排水暗道等等,都是花费了心血。
更何况,开矿不是有钱就行,以前那三位京商,投入五六十万银子,全都打了水漂。
这个贾支钱,完全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蝉是那三位京商,螳螂是白东家,而这人就是聪明的黄雀。
前期让两家斗争找矿搭好场子,炼出铜后,他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带着铜务司的大官以势压人。
这哪是合作的态度,这是明抢欺人太甚。
老实人石善文都听的心绪不平,怒火中烧,更别说他东家了。
但石善文朝白微澜望去,人只是端着茶杯慢慢抿了口,似有些心动又有些纠结。
白微澜道,“贾大东家,此时事关重大,容我和我夫郎商议三天。”
贾支钱没有意外,也不指望白微澜一下子就能同意。
只是他也跑不了,铜务司压在头顶,京中局势混乱,世子自己还在牢狱中呢。
白微澜不愿意也得愿意。
“当然,早就听闻尊夫郎玲珑心思,殊色迤逦冠绝天下……”
刚刚彷徨不定的白微澜闻言眉眼紧锁,眼神冷厉,微微擡颚看向贾支钱。
贾支钱被盯的后背生寒如坐针毡,忙笑道,“倒是与白贤侄佳偶天成。”
送走这一行客人后,白微澜进了书房。
宴绯雪正坐在茶案上煮茶,茶烟袅袅清香,衬得他眉眼宁静悠远,佳人一世静好。
房间炭火足,白微澜只开一丝门缝,寒风就吹进来,扰乱了悠悠茶烟,宴绯雪擡头似仙人落了凡尘。
“怎么样?”
“还行。大差不差。”
回去路上一直惴惴不安忍不住担心的石善文,要是听见白微澜这样说,定是惊讶愣神。
宴绯雪给白微澜倒了一杯茶水,而后自己便端着青釉茶杯慢慢品尝着。
白微澜坐下,先是闻了下茶香,而后面露惬意,开口道,“来的富商叫贾支钱,是京城富商实力排名前三的巨擘,同时,他一直依靠文渊侯府发家致富。”
文渊侯府,便是宴绯雪便宜爹宴德席入赘的侯府。
“文渊侯府还是当今仁亲王的母族。”
“这来头挺大,咱们得好好啃下一块肉。”
宴绯雪品了一口茶,明明眼里薄冰冷静,语气却娓娓道来,“看来,那日派人掳走小栗儿的,十有八九是侯府人干的。”
一晃三日已到。
贾支钱这回是一个人上门拜访。
他笃定白微澜背后暴跳如雷,但不得不乖乖就范。
局势比人强,白微澜不得不同意。
“我和我夫郎商议后,不同意贾大东家的提议。你们这是仗势欺人!”白微澜怒意拍桌,目光如炬的盯着刚落座的贾支钱。
贾支钱端在手心的茶杯一抖,茶水差点晃出了杯外。
他面色一滞,但很快就笑呵呵的。
强弩之末最后的一点挣扎。
只听白微澜咄咄逼人道,“贾大东家一声招呼不打就带着监察使上门,这就是合作的态度?欺负我现在后背无人,可世间风水轮流转,你怎知道谁会笑到最后。”
贾支钱把茶杯放在桌上,脸色没了笑意,认真的打量白微澜无法遮掩的怒意。
他道,“机遇稍纵即逝,都说此时以彼一时,那也要有等待的机会。”
贾支钱话里暗藏杀机,白微澜似被震慑住了,怒意瞬间收敛,沉默无声。
半晌,贾支钱慢悠悠喝了两杯茶水后,关心问道,“白贤侄可想明白了?”
白微澜哼了声,“我有两个条件。”
贾支钱听见他松口,也微微松了口气。奕王世子就算后面再得势找场子,那也错失良机不占理。
“第一,你号召你手下的商号,对丰康钱庄发起挤兑风潮。”
贾支钱知道遥山县白微澜的产业情况,小小一个分号,自然不在话下。
只见白微澜薄唇犀利,“是丰康钱庄总号。”
贾支钱面露难色,要是一个钱庄倒不成问题,但人家是百年老字号,还是四行联保……
白微澜道,“凭贾大东家的实力,难道连一个钱庄都挤兑不掉?”
“那我看这铜矿,即使贾东家暂时抢到手,那保不住几日。”
贾支钱见白微澜面色坚决,刚刚才破裂的冰纹又瞬间冻住了。
贾支钱沉思片刻,联合京城兄弟商号倒也不是问题,外加上丰康钱庄揽储的动作,很容易找到破绽。
贾支钱评估风险后,风险没风险。就算最后没挤兑掉丰康总号,他们也没银钱损失,只是换了个钱庄存钱而已。
“行。”
“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白微澜一改刚才的强势,愁眉不展。肩背虽然挺直,但整个人透着风雨飘摇的神思不属与纠结。
贾支钱假装不经意时不时探究他神色,等了半晌,见白微澜还在沉默纠结,他忍不住开口道,“贤侄但说无妨。”
白微澜眼里似有万般无奈和不舍,但像是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做出选择。
“正如我刚刚说的,财力不强守不住铜矿,即使我费劲千辛万苦开出铜矿炼出好铜,但我此时犹如稚子抱金,周围去群狼环视。”
贾支钱默默笑笑没说话。
而后又道,“白贤侄天纵奇才,只是京城那些都是百年家底积累,白贤侄即使才俊杰出,在遥山县是响当当的人物,但在那些人面前,蚍蜉撼大树。”
白微澜垂眸掩下眼里的讥讽。
老子得势连你老根都要挖。
白微澜而后深呼吸一口气道,“这矿山,我无力支持,也知道一山不容二虎,不知道贾东家有没有兴趣独享。”
贾支钱靠在椅子上的肩膀一挺,微微俯身紧紧盯着白微澜,以为自己听岔了。
随后他眼里爆发喜色,拍手大笑道,“果然白贤侄聪明通透,识时务者为俊杰,假以时日,白贤侄一定名震全国。”
白微澜道,“九十万两。”
贾支钱喜色顿消。
狮子大开口也不见这样的。
白微澜也不怕把嘴给撕乱了。
白微澜慢慢给他算起了账目。
“我名下三个矿山,其中一个已经在开始盈利,另外两个就是掩藏的宝贝,要是贾东家动身晚了,说不定旁人又找上门了。”
贾支钱当然知道前面那三个京商,花了五六十万打水漂的事情,此时九十万买三个矿山开挖个几十年,着实不亏。
但这九十万,他一下子如何能掏的出来。
“九十万太高了,贤侄看在我一片诚意上,能否少一点。”
白微澜道,“我也欣赏贾东家的气魄。”
“那我就送东家一个吉祥生财的数目,八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两。”
“限时两个月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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