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三合一】灼灼其华(2/2)
谢独一轻嗤了声,说道:“那你最好祈祷你走的不是死门。”
闻言,谢娇娇冷冷地甩过一眼去,说道,“放心,死门我也能活得好好的,我又没被人用鞭子抽得死去活来。”
谢独一:“……”
两人不欢而散,都走向了密林深处,只剩下猫猫还站在原地,从袖口取出一块令牌来,塞进谢玄的手心,叮嘱道:“爹爹拿好它,万一出什么事它会自己发光,我这里就能立刻知道赶回来。”
谢猫猫手心里还有另外一块一模一样的令牌,上面都写着一个“昭”字,看来是昭南宗联络用的令牌。
谢玄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待谢猫猫也走进密林深处,谢玄又忍不住担忧起来,万一他们不小心被死门困住可怎么办;万一幻境是那种让人长睡不醒的怎么办;万一他们正好在幻境失手了呢?
谢玄心乱如麻,却只能坐在被砍去的老树树桩上焦急等待。
不知过去多久,谢玄等到整个人都快长草了,仍然没人出来。
他刚想要不然随便挑一条路进去看看,反正这幻境也不伤人,却见手心里的令牌忽然亮起了红光。
猫猫说,只要他遇到危险,猫猫那块令牌就会发光,可是,现在却是谢玄的令牌开始发光——那就意味着,猫猫有危险!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朝着猫猫去的那条路走进去。
青禄宗的幻境不会伤害凡人,但是猫猫他不是凡人啊。
谢玄沿着那条小径一路走去,却隐隐觉得周围的景象似乎变化了。
眼前竟然真的出现了一座山,分明从外面看时眼前一马平川,根本没有山峰。
山上坐落着许多宫殿,谢玄愣了愣,他忽然明白过来,这恐怕就是那宗门所在之地,跟静海宗一样,坐落在山上。
这么看来,猫猫应该是找到了生门啊。
他一路沿着小径走上山路,立在山门前,却发现整座山里空无一人,倒是在宫殿外到处都长着几棵随处可见的桃树。
桃树?
谢玄眉头微蹙,四下看去,却发现这里似乎越看越眼熟,似曾相识的宫殿,似曾相识的桃树,似曾相识的……
昭南宗!
他们不是在青禄宗的幻境么?
谢玄骤然明白过来,他这恐怕是进入了猫猫的幻境里面,他的幻境就是昭南宗。
可是猫猫又在哪里?
谢玄依循着记忆,在宫殿里找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人存在的痕迹,桌上的茶杯是空的,水果都落了尘灰,像是已经十几年没人住过。
他疑惑地走出宫殿,一边喊着谢猫猫的名字,一边朝着桃林深处走去。
猫猫一定就在某个角落里,只是他还没找到。
他越走越深,越走,地上的桃花越红得刺眼,分明是淑雅温柔的颜色,却像滴了血一般红艳灼目。
很奇怪。
桃林的尽头,倏忽传来一道低低的痛苦呻.吟声。
谢玄心头一惊,以为是谢猫猫受了伤,躲进了桃林深处,他连忙头也不回地冲进去,却看到在漫天的桃花花瓣下,一颗人头满脸是血紧闭着双眼,被埋在花瓣铺就的花海里。
这如同噩梦般的一幕让谢玄浑身的血瞬间冻住,他惊乱地后退,却被人箍进怀抱里,眼睛被一只手轻轻覆盖住。
那人声音微微颤抖着,低声道:“别看。”
是谢猫猫。
谢玄吓了一跳,直到听出他的声音,胸口狂敲的心脏才渐渐缓和下来,手心被人牵住,谢猫猫拉住他,转过身去。
“别回头看。”他就这样拉着谢玄,一步步朝桃林外走出去。
身后那颗人头的呻.吟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迟瑜,好疼……”
“爹真的快要受不了了,你能给爹一个痛快么?”
“迟瑜,爹好疼,好疼啊……”
“江迟瑜,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我在这里的五年里,你为什么从来不来不看看我?”
“你认贼作父,江迟瑜,是你害死了我!”
谢玄忍不住攥紧了谢猫猫的手,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但他偏偏猜的出来,江迟瑜,是他家猫猫的名字。
谢猫猫察觉到谢玄的动作,竟还能轻笑出声,说道:“爹爹别怕,认贼作父不是说你。”
听到他开口,谢玄斟酌着语气,低声问道:“这是你的幻境吗?”
“嗯……差不多吧。”谢猫猫点点头,朝谢玄靠得更近了些,谢玄这才察觉到,他的猫猫,浑身都是抖的。
像是冷极了,怕极了,他发着抖,靠近谢玄,想从他那得到一点暖意。
谢玄伸手将他抱住了。
身后的那颗人头愈发激动起来,声音尖利地像是扯碎嗓子,沙哑地喊出来的:“江迟瑜,我才是你爹,你回头看看我,看看我死得有多惨!”
“全都是你害的,我的死,你娘的死,昭南宗满门弟子的死,全都是你害的!”
“江迟瑜,桃子好吃吗?”
最后一句落下,谢猫猫忽然顿住了脚步,好似被定住身体般,一步也不能向前了。
谢玄心慌地拉了拉他,说道:“猫猫别听,这都是假的,我们快出去,这里的一切都是幻境,你不要相信……”
话音未落,却被谢猫猫轻声打断。
“不。”
他偏头看向谢玄,身后是那漫天如血的桃花,是那被埋在土地里惨死的人头,他苦笑了声,说道:“爹爹,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他看向谢玄,像是被吞没进深渊里挣扎着祈求光明照进来似的,闭了闭眼,说道。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谢玄怔然立住,下意识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从他捡到猫猫的那天起,猫猫就很听话孝顺,不仅如此,他常常念着,想要回老家看看,想要见见亲人,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害死自己的生父?
“爹爹,你出去吧,生门就在谢独一和谢娇娇那边。”谢猫猫碰了碰他的手背,低声道。
“那你呢?”谢玄焦急开口,他怎么可能会放任谢猫猫这个状态留在这?
谢猫猫回头看了一眼,淡淡道:“这不是普通的幻境,很有可能我们的行踪被人通风报信给青禄宗知道了,设下幻境的人很清楚我的过去,知道我害怕什么,所以我要留在这里查线索。”
他又笑了笑,说:“不过,他们应该是担心会有凡人误闯,所以你看,爹爹一点事都没有,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太好了。
有什么好?
谢玄紧紧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想看出他有一丝一毫想让自己留下来的神色,可是谢猫猫若是想要掩藏,谢玄根本什么也看不出来。
“爹爹出去吧,我很快就处理完。”谢猫猫说完那些话,便要朝那桃林深处走去,却猛地被谢玄攥住了手腕。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谢玄头一次用这样沉重的语气对他说话。
谢猫猫微微一愣,想要解释道:“可是爹爹,这是死门,你就算留在这也……”
“我来这里,是为了把你带出去!”谢玄拔高声音,不容置疑地抓着谢猫猫的手,离开那片桃林,走到宫殿里。
什么太好了,什么查线索,谢猫猫脸上的表情就算眉头都不皱一下,谢玄也看得出来,谢猫猫留在这里,他是不想活了!
被个幻境这样轻易打倒怎么行,就这样还怎么统领昭南宗那三千弟子,就这样还怎么当全书那破大反派?
“查吧。”只要不去那诡异恐怖的桃林,谢猫猫想去哪查去哪查。
谢玄盯着他,见他不动,自己开始动起手来,说道:“你不动手?好,我跟你一块查,查完一起出去。”
谢猫猫沉默地看着谢玄在宫殿煞有介事地翻找起来,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甚至找得额头上都冒了汗珠。
他突然轻笑了声,淡淡问道:“你留在这干什么?”
谢玄动作一滞,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闷头翻找那些东西。
“别找了。”谢猫猫的声音冷淡下来,“这里就算真有什么罪证,那也只有可能是我。”
谢玄恍若未闻,根本不想听他这自暴自弃的话。
谢猫猫却走到他身边,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抓到面前,冷声说道:“谢玄,我让你别找了,这里没什么线索,只有我。你看清楚了吗,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懂事又听话的好孩子,我杀过人,杀过好多人,这满山的桃树底下,全是被我杀掉埋起来的尸体。我让你走,是看在你照顾我两年的份上,让你活下去,明白了吗?”
被他紧紧攥着,手腕都有些疼,谢玄看着眼前头一次对他显露出真面目的谢猫猫,错开了他的目光。
“我不明白,你一直在胡说八道。”谢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谢猫猫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他的手腕,毫无感情似的将他扯出殿外,冷声道:“我不是什么谢瓒谢猫猫,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叫江迟瑜,从今往后,你也没有我这个儿子。走吧。”
他把谢玄推出门外,脸上的神色冷到几乎让谢玄觉得陌生。
半晌。
谢玄擡眼看他,轻声道:“我知道,你没把我当成你爹。”
笑是可以装出来的,哭也是可以装出来的。
谢玄只是粗心,但他不是傻子。
谢猫猫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蹙眉说道:“知道我从来就是装可怜,那你还不走?
我实话告诉你,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你再信任我也改变不了我屠过宗门这件事。还有,这幻境就是个陷阱,是青禄宗那帮人专门诱我上钩的,你再呆在这里必死无疑……”
“猫猫,”谢玄忽然打断他,眼底闪烁,直勾勾盯着他,低低说道,“我说你不把我当成你爹,不是因为你对我装可怜,是因为……你从来不跟我说实话。”
谢猫猫陡然僵住,眼睁睁看着谢玄朝他走过来,伸出手,有些费力地踮起脚尖,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像那些伤人的话根本没有刺痛他分毫。
“猫猫想哭了是不是?”
他轻轻开口。
“爹爹抱着你的话,可以哭出来吗?”
他家猫猫啊,总是不喜欢说实话。
可是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向他求救一般。
仿佛在说——
爹爹,我好疼,好痛苦。我像是坠入无尽深渊里,快要溺毙在铺天盖地袭来的滔天负罪感中。真的好想就这样死了算了。
爹爹,求求你,能不能帮帮我。
下一刻,谢猫猫扑进他怀中。
地上桃花被风吹起,在空中轻轻打了个旋,复又落回原地,朦朦胧胧的雨丝打湿花瓣,掩盖住那压抑到极致爆发出的痛苦呜咽声。
无边幻境里,雨,下得更大了。
不知哭了多久,谢猫猫才终于缓和下来,只是手指仍紧紧抓着谢玄的衣摆,舍不得松开。
谢玄耐心问他:“猫猫现在可以告诉爹爹实话,都发生过什么事了?”
闻言,谢猫猫轻轻抓住谢玄的手,搁在自己头上——这是还想让谢玄再揉揉他的脑袋。
谢玄没忍住轻笑了声,伸手又揉了两下,安慰道:“没事,猫猫,刚刚爹都差点被你赶出去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谢猫猫抿了抿唇,垂下带泪的眼睫,终于小声开口道:“对不起爹爹。”
他转过头去,看向殿外被风雨吹得零落的桃花,心中有感,这幻境是根据他的心情来转变的。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他都熟悉无比。
谢猫猫回过头,忽然低声笑道:“爹爹,以前都是你给猫猫讲故事,这次换猫猫给你讲一个好不好?”
谢玄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好。”
“爹爹不是问过,我小时候是不是也常在那片桃林玩?”谢猫猫指着那片方才他们走进的桃林,轻声开口道。
谢玄随着他的指尖看过去,方才想起来,那日他被猫猫带到昭南宗,确实问了猫猫这样一句话。
他说,“这里是猫猫从小长大的地方,猫猫一定常常在这里玩吧。”
谢猫猫声音淡淡,浑身发冷似的,依在谢玄身边,缓缓道:“是啊,我在昭南宗生活了十八年,这里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我都见过。那片桃林是我和我爹一棵棵种下的,那时他是昭南宗宗主,也还没死。”
谢玄心头一颤,指尖微微蜷起。
“每年我爹都带着我去种桃树,他总是说,迟瑜,这桃树是种给你娘的,你娘喜欢桃花,我们把这整座山头都种满好不好。我认真答应他,说我十八岁之前,一定让整座昭南宗都开满桃花,我没有食言。”
“可是他却突然死了,我那时年幼,只知道爹爹在某一天忽然不见了。宗门变成了舅父在照管,舅父不许我再进入桃林种树,我每次路过那片桃林,都不知道我爹其实就在里面。”
谢玄脑海中忽闪出那桃树下的人头,脊背骤然泛上无边寒意,“猫猫……”
“爹爹是不是猜到了,”谢猫猫声音很淡,刚刚哭过,还带着些哑。
“我爹他,就被绑在这片桃林,浑身被凌迟了三百刀,靠一口气吊着,身子被埋在土里,血流进桃树下,只有一颗人头露在地面上呼吸。”
谢玄浑身发抖,被谢猫猫察觉到,他反倒伸手握住了谢玄的手,低声安慰道:“爹爹别怕,我很快就说完了。”
他没什么好怕,他是在想,他怎么能让猫猫亲口撕开自己的伤疤?说出那些话时,猫猫要有多痛?
“我爹的血养出了好大好漂亮的桃子,那桃子也可以增长人的修为,就跟你在宗门看到的那些一样。这件事,整个宗门所与口兮口湍口√。有人都知道,却都默认了舅父接管宗门,把我爹当成取血的器具。
没有人告诉我。
你知道为什么吗?只因为我爹是半魔,半魔之血,可增修为。”
人人都想要修为,人人都想飞升,人人得了利益都会闭嘴,那些吃过桃子的人,哪个会吐出来。所以,谁死谁活又与他们何干?
“他们被我爹收留,吃穿用度都是我爹发放的俸禄,是我爹给了他们栖身之所,是我爹兢兢业业把宗门建立起来,可是却转眼间,宗主变成了舅父。昭南宗在此之前,根本就不足以和静海宗青禄宗相提并论,它之所以成为三大仙宗,全都是靠我爹的血,靠那满山我亲手种出来的桃树!”
谢猫猫指尖狠狠掐进手心,掐出血来,被谢玄惊慌失措地抓住,掰开了手指。
看着手心刺目鲜红的血,谢猫猫冷静下来,松开了手指,继续道。
“我至今记得,那时舅父拿来一颗桃子递给我,他说这桃子很甜,叫我尝尝,我笑着说,谢谢舅父。然后把它吃掉了。”
他闭上眼,脑海里全都是那颗树下人头说出的那句。
“江迟瑜,桃子好吃吗?”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旁人的事,倏然笑了声。
“爹爹,你说,我是不是也算杀死我爹的帮凶?”
谢玄哑然地看着他,只是这样听着谢玄都心疼的要命,他的猫猫,年纪尚小什么都不知道的猫猫,看到那颗树下的人头时该有多痛苦无助,该有多绝望?
“所以,你说的报仇,就是指这个。”谢玄明白过来一切,也知道为什么那日说书先生说猫猫会屠遍整个昭南宗。
其实他家猫猫根本没有伤及无辜,昭南宗留下了许多弟子,那些弟子,应该都是当年没有吃过桃子的。
而那些吃过人血桃子的弟子,全部被猫猫杀掉了。
听到他的话,谢猫猫点头道:“能杀的全杀了,只有那个最该死的,他知道我回去,扔下宗门弟子独自逃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我至今没找到他。”
谢玄失语般看着他。谢猫猫才后知后觉似的,眸光黯然,问道:“桃林下,全是那些弟子的尸体,爹爹讨厌我么?”
“我……”谢玄怔怔地看着他,许久,叹息了声,说道,“我讨厌你什么,若是世上真有天道,天道也只会拍手叫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吃下桃子的那日就该想到会有埋在树下的那天。”
他又有什么资格讨厌猫猫,猫猫只是做了每一个人,身负仇恨时会做出的事情。
难道要他规劝猫猫放下仇恨?谢玄扪心自问,他做不到,也不希望猫猫做到。
听到他的话,谢猫猫心头那块石头终于落下,他睁开眼,似乎知道谢玄在想什么,抓住谢玄的手搁在头上,沙哑着声音道:“爹爹摸摸我就好了,我没事,我们一会就出去好不好?”
“好。”
也是时候离开了。
话音刚落,宫殿外忽然狂风大作,谢玄下意识用衣袖挡在了谢猫猫面前,却看到桃林深处,似乎立着一道瘦削的人影。
那人影在风沙里,久久望着他们,那张脸模糊到让谢玄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看到那影子忽然俯下身子,恭敬地朝谢玄行了一个礼。
谢玄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还未等他看清,眼睛便被突然袭来的风沙迷住。
再睁开眼时,眼前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满山刚被洗过还沾着雨珠的艳丽桃花,和雨过天晴后,洒落在殿外的温暖阳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昭南宗的桃花,其实很美。
谢谢你,替我照顾好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