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在此(2/2)
散兵只是迟疑了几秒功夫,就向着那些人走去。
说是梦,这里的环境有太过真实;可若说不是梦,那些人的动作反应却又不像是记忆中的渔民,此时的夕阳已经落下了,月与星尚未升起,海上空茫茫的一片,没有帆船,没有波浪,没有声音,那片静谧又广袤的海洋占据了绝大部分的视野。
散兵在走下来的时候已经仔细看过,附近并没有人类居住的房屋或是临时的帐篷一类,只有那些人,始终面朝大海的方向,反复洗刷沙滩的海浪已经侵没他们的脚踝,眼见着渐渐淹过小腿他们也仍然没有一点后退的意思,这些徘徊不散的人影就像是被迫搁浅的鱼群,固执地试图走入海的深处,却又不得不因为某些原因,被迫驻留在了干涸的陆地上。
“请问一下……”
少年快步走进,正准备随意找个人问问情况的时候,他的手臂忽然一紧,整个人被向后用力拉扯了一下,此时的身体纤细无力,人偶冷不防被抓了个趔趄,只能踉踉跄跄的被那个人抓着,向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最后一秒,人偶下意识回了头,夕阳最后残留的华丽余晖已经被那片静谧的海无声吞没了,视线的尽头是一片无光的阴影,以水为载体淹没一切的漆黑未知,徘徊在海边的人循着声音若有所思地慢慢转过身体来,少年的瞳孔倏然一颤,原本还有些迟疑拒绝的脚步立刻加快了离开的速度。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扭曲的,诡异的,非人的畸形诡异,像是暗海深处礁石缝隙里依靠潮湿的海风生长的黏腻又污浊的苔藓,那浑浊又黯淡的眼睛注视着一切不同自身的存在,单单是与那双眼睛对视,大脑深处原本清明的意识都会被污染侵蚀一般。
“刚刚才想提醒你不要看……唔,虽然提醒可能有些晚了。”
拽着少年手臂的男人低声吩咐着,他的声音听起来清澈又明朗,带着几分人偶并不陌生的故乡口音,散兵几乎是反射性地擡头想要看清那个人的样子,可此时的天黑得可怕,那个人的面容被黑夜吞没,只留下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那些是什么”
无法看清对方面容,散兵缓了缓气息,转而询问眼下最关键的另外一个问题,男人的面容轮廓分明是模糊不清的,可散兵却莫名觉得对方好像挑了挑眉,露出个稍显苦恼的表情:“是什么嗯……好问题,直白点来解释的话,那些‘东西’本质上应该和阁下是差不多的类型”
散兵瞬间黑了脸。
“抱歉抱歉,我的措辞可能不够严谨。”男人倒也不着急,只是笑吟吟的耸了耸肩,松开了抓着少年手臂的手,“不过嘛……真的搞懂那些东西是什么应该对您也没什么必要就是了,总归都是要走的,难以理解的糟糕东西自然是少看一点是一点”
少年倏然一愣。又反射性皱起眉头。
“抱歉,但是这儿还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又平静,透出几分少年感觉格外陌生又无法理解的客气和尊敬,“就算您执意如此,那也不该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她没有注意到,您也不理解,自然……更多的部分您也没有必要理解,总而言之,还是早些离开吧。”
“你什么意思”少年下意识沉了脸反问道,“你在命令我”
“当然不是。”对方耐心极好地回答说,“但您看看这附近的一切……可是您真正熟悉的过往您沉浸在这个身份里太久了,可无论您想回忆什么,想要寻找什么,至少不能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看看您的胸前坠饰吧,少年人。”对方温声提示着,直至此刻散兵才有所察觉般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前,身着雪白狩衣的精致人偶此时胸前理所应当垂着箭羽状的金色凭证,那枚金饰本该华光璀璨无限耀眼,可此时悬在胸前的坠饰却是斑驳黯淡肮脏不堪,散兵怔怔看着,大脑缓慢思考着面前的一切,试图从中分辨出些许破局的线索。
他若是真的回归成了倾奇者,那么胸前的金饰就该是明亮耀眼,惹人注目的。
……但是这金饰此时的形状,却又是分明是在最后那一刻焚于业火深处的模样。
“——首先要学会的时分清梦与现实的区别。”
站在散兵面前的男人温声提醒着,他的声音里似乎是透着些许笑音,像是欣慰,又像是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不要让心目中的现实与梦更完美的重叠在一起……若是找不到记忆中的真正区分,那么不妨试试回忆曾经的自己不曾尝试的路。”
少年没有开口,却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男人的轮廓依然是模糊不清的,假设这真的是一场诡异又过于真实的梦境,那么梦境之主对于面前这个男人的描述和记忆也大抵如此;但真正让少年选择停下来相信他的却不是因为对方恭敬的口吻,而是那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身形轮廓。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性,身后的羽翼舒展,脚下的步伐轻盈,踩着一双造型奇异的木屐站在黑暗之中,他的面容已经模糊,可那温和轻柔的语调听在耳中时却依然比恒久的海风还要清晰。
“……你呢”他仿佛瞬间沉淀下来所有浮躁的情绪,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反问道,“你既然说的这样清楚,能够清楚分开现实与梦的区别,那么为何还会站在这里”
“谁知道呢……也许原因没有那么复杂,仅仅是因为我本来就该是站在这里的”
对方笑着回答。
散兵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他的目光望向那片沉默的海洋,只是这一次他的视线并非落在海上,也没有去寻找海岸上徘徊的人影,他的表情更多的像是在放空,像是在回忆,也许这片熟悉的土地并不是为了让他同时感觉到熟悉中又透着陌生的未知违和感,而是在他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记忆中最熟悉的样子。
……若这里并不是复现出自己记忆中五百年前的稻妻,而是更早之前的踏鞴沙的话,那么很多地方就能说得通了。
数千年前尚且还没有人类踏足聚居的踏鞴沙,荒芜的土地,黑色羽翼的天狗——
还有,那句“本该在此”的定义。
他想自己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只是在是否要开口叫出那个只存在于古文典籍上的名字时,少年罕见生出了几分迟疑的沉默。
“无妨的。”
黑发的天狗微笑着说道。
“……梦的主人不知道我的名字,她已经快要记不住我的样子了。”
散兵若有所觉。
……这已经算得上一句委婉的提示。
所以,那个名字就和他胸前模样不同的金饰是一样的——那个名字本身便不该存在这片梦境之中,正如被焚毁的金饰已经不会挂在倾奇者的身上。
散兵张了张嘴,那个稍显陌生的名字脱口而出的刹那间,他感受到一种仿佛噩梦惊醒般的失重感,原本清醒的意识和感知再度变得模糊起来,但他仍挣扎着看向那名天狗将军所在的方向——
海上的孤月已然升起,月光照亮了海岸上一切原本模糊又混沌的阴影,也映出了天狗将军清隽俊朗的面容轮廓,他依然站在原本的位置,又似是有所察觉般轻轻扬起嘴角,向着某个方向微微颔首,笑容温润如常。
“——虽是招待不周,但还是希望您回去后可以做个好梦,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