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将死(2/2)
说罢,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路人的肩膀。这次的力道比先前轻了许多,像怕碰碎什么珍宝似的,只在肩头落下两记温沉的触感,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期许。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脸上,把眼角的皱纹染成暖金色,先前的严厉全化作了长辈对晚辈的温和。
见雪丐脸上那抹似有若无的轻视,路人顿时梗起脖子,脸颊“腾”地涨红了,像是被点燃的引线。他把紫竹冰焰笛往背后紧了紧,眉头拧成个疙瘩,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废话!哪有师父不疼自家徒弟的?”他特意把“自家”两个字咬得重重的,尾音里还带着点孩子气的倔强,说完又撇了撇嘴,斜睨着雪丐,“对了,你还没说,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雪丐龙炎往旁边的老槐树干上一靠,后背重重抵着树皮,那粗糙的纹路硌得他旧伤处微微发麻,倒也舒服。他把双手往油乎乎的袖管里一抄,指尖蹭过袖内磨出的毛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这阵子啊,城里邪乎得很。好多本就吊着口气的将死之人,都在三更天那会儿,莫名其妙地断了气。”
他咂了咂嘴,舌尖在牙床上顶出个小坑,眉头皱成道深深的川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本来嘛,‘冥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可架不住这么多人扎堆儿在一个时辰里没了啊——前儿城西布店的老板,后巷卖豆腐的老两口,连衙门里那个卧病半年的捕头,全是三更梆子响过没多久就咽了气,跟约好了似的。”
雪丐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他屈着指节一个个往下点,每点一下都在半空顿一顿:“就算牛头马面急着赶黄泉路交差,也得按规矩走完过场不是?烧纸的时辰得掐准,送行的仪式不能少,连死者最后看一眼阳间的念想都得满足。少一样,那魂魄就带着怨气,阎王爷那边都不好归档。”
他顿了顿,往远处黑沉沉的巷子瞥了眼,声音压低了些:“偏前天刀泉寺的慧明老和尚给城南张屠户的娘做法事,一掀盖布就觉出不对——那老太太身子都凉透了,手脚硬得跟石头似的,可印堂那块儿却空得发灰,跟被人用勺子掏了魂儿似的,一点生气都没剩下,连点残存的阳气都寻不着。”
雪丐突然直起身,腰杆挺得笔直,往地上啐了口带草屑的唾沫,那唾沫星子在尘土里砸出个浅坑,语气沉了几分,眼角的寒芒一闪而过:“老和尚也是个有本事的,捏着念珠围着尸首转了三圈,又在屋子里布了个探查阵,才发现这老太太咽气前,那点该散的秽气游丝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走了,连点渣都没剩,就像被饿狼叼走的肉骨头。”
“我们一群老家伙——就是些守着城根儿的老骨头,聚在土地庙合计了半宿。”他用袖口抹了把脸,露出下巴上花白的胡茬,“都觉得这不是阴差办事的路数,倒像是幽冥界那帮东西的手笔。准是它们进了城,在这儿兴风作浪呢。”
雪丐往路人脚边的青石缝里吐了口痰,又用鞋底碾了碾:“我就顺着那些将死之人最后散出的气息一路追,从城西追到城东,从布店追到豆腐坊,昨儿夜里在衙门后墙闻到点熟悉的幽气,跟着那股味儿绕了三条街,追着追着,就追到你这儿来了。”说罢,他还特意朝结界原先所在的位置扬了扬下巴,那里的地面还留着淡淡的金光灼痕。
“啊?什么?”路人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冰水,又像是被火燎了屁股,眼睛“唰”地瞪得溜圆,嗓门陡然拔高,几乎要冲破夜空。他往前踉跄两步,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上满是又气又急的愤懑:“你的意思是说……我、我也是将死之人?!”话音里的火气几乎要喷到雪丐脸上,连攥着紫竹冰焰笛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没成想雪丐突然抬手,用手里那只黑黢黢的铁钵盂轻轻敲了敲路人的脑袋。“咚”的一声闷响,不算重,却带着股不容置喙的警示意味,震得路人耳孔里嗡嗡发响。
雪丐眉头拧成个疙瘩,花白的眉毛竖了起来,眼神严肃得像寒冬里的冰碴子,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告诫:“你激动个什么?我啥时候说过你是将死之人?”
见路人张着嘴愣在原地,脸颊还泛着气红,他又用钵盂边缘在路人额头上轻轻戳了戳,力道刚够让人心头一凛:“我是说循着那些横死之人的踪迹找到你这儿的。谁料这屠暗半道上瞧见你炼气时不设结界,浑身真气跟没关紧的闸门似的往外冒,觉得你是块好捏的软柿子,就起了歹心——”
他顿了顿,往结界残留的光斑处瞥了眼,嘴角撇出点嘲讽的弧度:“想干掉你吸取秽气游丝呢。你当它为啥盯着你不放?你这修行之人的精气,带着阳气,可比好几万普通人的杂气管用多了,对它来说简直是百年难遇的大补汤,一口就能抵上十年苦修。”
雪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草屑混着泥点溅在鞋边:“结果呢?偷鸡不成蚀把米,棋差一招,被你用阵法困了个结实。这次是你运气好,撞着我这老骨头路过才捡回条命,下次可未必有这等好事了。”他往前凑了半步,眼睛瞪得溜圆,语气重得像砸石头:“所以你以后炼气,要么找个门窗严实的安全地方,要么提前布好三层结界,万万不能再这么大马金刀地敞着气修行了——那跟举着肉骨头在狼群里散步有啥区别?”
路人被说得脖子都红了,先前的愤懑早化成了满心羞愧,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上的泥点,双手在身侧攥得紧紧的,指节泛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悔意:“嗯……多谢前辈苦口婆心的指教,晚辈真的记住了,绝、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