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 末路(2/2)
她不想再杀人,所以这动作只是个警告,如果他们再逼她,她会保证他们都会死。
“住手。”
是那个修士打扮的年轻守夜者,他一声令下,士兵们便散开了。
玛丽亚一手护着露易丝,一手持剑,剑锋对准那人。
“您不该在这里。”他微微躬身,“我应该说过,拿上面粉,离开这里,再也别回来。”
“你要怎样?”
“我的态度取决于您忠诚于谁。”
玛丽亚思索片刻。“我只是个修女。”
对方好一会都没有说话,玛丽亚警戒着四周,只感觉浑身无力。
“现在,我只想问一件事。”他终于开口,“你所做的决定正确吗?你是否后悔什么?”
玛丽亚被逗笑了,至少她自己觉得喉咙里这声咕哝就是笑。“你觉得该如何?从前,我是个粗鲁的屠夫,砍下异端的脑袋,用缝衣针缝合伤口。我做了很多,但事实证明,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感动自己。不过,现在,我有了新的想法,我想做一件我从未做过的事。”
“是那孩子吗?”守夜者只是瞥了露易丝一眼,玛丽亚戒备的动作便已经给出了回答。“好吧,我明白了。”他将一把生锈的钥匙扔到玛丽亚脚下,而后举起双手缓缓向侧面退去。“向北五十里,阿尔塞村,圣桑教堂的主神像后有条密道,那里曾是守夜者的紧急避难所之一,现在已经荒废。如果不出意外,那里应该还有些食物和柴火。”
“那么,我应该相信你吗?”
“你有更好的选择吗?阿尔塞村是塞连帝国的领土,战火的浪潮暂时还不会波及那边。”
玛丽亚不再多言,她捡起钥匙,保持着警戒姿态缓缓从人们让出的窄小通道走向森林。直到拉开安全距离后,她才收起武器,双手环抱肩膀,向着已经看不清身体轮廓的人群行了一礼。拂晓前,她一刻不停地沿着古老的小径前进,直到她跨越一座横架在深邃峡谷上方的窄桥。过了此地就是塞连的地界了,选帝侯们暂时还不打算插手塞连的内战。她提着一口气,顺着大路上的标识找到了阿尔塞村,再翻过矮墙,蹑手蹑脚地钻进小巷,最后逃进了村中唯一一间教堂里。多亏了此地还有不少难民聚集,偶尔撞见她的几个当地人也并未怎么关注她们的身份,这让她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教堂似乎很新,却也荒废了许久,里面挤满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臭气熏天的残疾人。偷偷溜进密室的玛丽亚震惊地发现,哪怕隔着厚厚的砖墙,那堆积如山的烂肉气味依然挥之不去。
尽管非常疲惫,但玛丽亚还是不敢合眼休息。因为就在她带露易丝钻进密室后,教堂里出现了一位访客。
之所以称作访客,是因为那人有种镇定自若的神态,玛丽亚一眼就能看出他擅用暴力。他穿着塞连传统的羊毛外套,如同雄狮巡视自己的领地般大摇大摆地来回走动,偶尔大喊几声。透过墙上的暗格,玛丽亚只能看见他背着一柄双手大剑,身材魁梧,站在一群难民中间宛如天神下凡。
“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那人扯过一张长椅坐下,将手中的布袋敞开,好让里面的东西露出来——几块看上去就硬邦邦的黑面包,还有一条破毛毯和一小块盐巴,“杀过人的,当过强盗的,觉得自己算个人物的,站起来和我打一架,赢了东西就是你们的。”
这家伙是疯了吗?玛丽亚隐隐感觉事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塞连人确实好斗,但这并不代表他们都是只会用拳头分配权力的野兽。就在玛丽亚思忖间,有两个男孩艰难地站了起来。他们对视一眼,礼貌地向男人点点头,随后攥紧了拳头。
“就两个人?”男人轻蔑地扫视着众人,直到没人再敢与他对视,他的表情慢慢变了。那种镇定自若变成了一种残忍的嘲笑之意。
“大人,”其中一个男孩虚弱地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只听见一声闷哼,那男孩直挺挺地倒下,弄出了很大动静。只瞥一眼,玛丽亚就知道男人下手不轻。对于正常成年人来说,结结实实挨上那一拳也绝对会难受好半天,而那少年已经虚弱的无法起身了,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下一个。”男人看向另一个男孩,此时倒地的男孩突然伸手,死死揪住了男人的裤脚。玛丽亚很惊讶他为何还没昏迷,那男孩竭力向前探身,试图拽着裤脚站起来,但强烈的痛楚逼迫他将身子蜷缩起来,大口喘息着。
“好吧,算你合格了。”男人轻轻甩开男孩,将手中的布袋丢在地上。“挑十个人,下午一起去安东尼男爵的庄园报道。如果你逃跑,那这里的所有人都会给你陪葬。另外,谁敢动他的东西,我就剥了他的皮。”
他丢下威胁就扭头离开了,根本不去看另一个男孩的神情。平心而论,在如今的世道,他已经算是当之无愧的绅士了。当男孩抱紧布袋时,他几乎失去了意识,在那短暂的清醒时刻,他抓起一块面包用力咬了下去。只有全能之主知晓此刻这片大陆上还有多少人在为一点食物厮杀,而这里,尚存些许秩序,已经比其他地方强太多了。
玛丽亚判断,这是因为附近有军队驻守,而那男孩便是通过考核的预备兵员。塞连的战局极为混乱,寻常贵族若不及早募兵整队,就必将被更强大的势力吞掉。
(删减)
望着为了一点食物丑态百出的人们,玛丽亚突然痛切地怀念起自己的连队。圣佑军训练有素,威风凛凛,而这些呆头呆脑反应迟钝的家伙简直如同某种笨拙的牲畜——假如圣城没有毁灭,他们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接触战争。
“我要休息一下。”自觉安全下来的玛丽亚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她嘀咕了一句后便瘫倒在窄小的木床上。自昨日清晨起她已许久未眠,而露易丝贴心地为她盖上了一条毯子。对于常年和异端作战的圣骑士来说,这种奢侈的沉睡既是一种奖赏,亦是一种战场创伤的负担。当肉体在一次次交战中受伤时,精神与灵魂往往也会留下同步的伤痕——或是旧创的钝痛,或是潜意识的刺痛,又或是从记忆深渊里钻出的噩梦。
此刻,玛丽亚正被关于露易丝的噩梦纠缠:她在地牢最深处看着奥菲莉亚完成她那残忍的欺骗艺术,而早已化作尘埃的劳伦斯,正在深渊中厉声诅咒每一个教廷的走狗。
她的喉咙仍残留着幻痛。每当回想起那记迅猛的突袭,火辣辣的灼痛便会顺着血管蔓延至全身,令她痛得浑身抽搐。她清楚那只是不堪回首的过往残响——她的伤口早已愈合——然而那份虚无的痛楚却比真实的伤口更锥心刺骨。
“下地狱向我的父母忏悔吧!”露易丝吐出的愿望化作一柄淬毒的利刃,贯穿了她的心脏,而后开膛破肚。
“是啊,我怎会忘记手中沾染的鲜血?即便我受到蛊惑,迷失道途,这依然是我所犯下的罪行。”玛丽亚的呢喃愈发不安,她的鼻腔里哼出浊音,急切地祈求着,“我将不再杀人,为弱者挺身,为愚者启迪…这孩子若真的恨我,那就来吧,一刀穿心,予我解脱。”
“不。”露易丝的声音从她心口传来,“不要…”
随着呼唤声越来越清晰,玛丽亚终于从噩梦的泥沼中挣脱。此时已是黄昏,不知所措的露易丝一直紧紧抱着她,不论她如何挣扎都不曾放手。这让她有了些头绪——不论如何,这孩子是无辜的,而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所以她必须传授她一些生存本领——也许是格斗与剑术这类战斗技能,也许是伪装或隐匿这类逃生手段,也许都学一点也未尝不可。毕竟在战乱时期,任何意外都称不上是意外,唯有能从容面对意外的坚强之人,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放开我。”玛丽亚甩下命令,紧接着意识到语气有些重了,“我没事,不用担心。”
于是那双手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松开,又抓住了她的衣角。似乎是怕玛丽亚发怒,抓住衣角的小手又调整位置,最终捏住了她怀中毛毯的一个小角。
这一刻玛丽亚似有顿悟。终于,终于,她找到了某些意义。她一生中曾不止一次疯狂屠戮并因此受到嘉奖,所以她看得出来,此地将在不久后也卷入战火。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只是按照教廷世代相传的正义和信仰,朝着未知的方向走。全能之主的信徒中有人惊叫,有人大笑,也有人痛哭,有人哀嚎着喊出祈祷,有人像野兽一样陷入疯狂。她不止一次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找个无人的角落,用一根绳索自我了结。但现在不会了。露易丝捏着毛毯的一角,蜷缩在自己身旁,对这个昏暗肮脏的小房间里一切都漠不关心——哪怕明天世界末日也与她无关,只有自己,还有自己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对她而言具有意义。
玛丽亚不清楚未来等待她的是荣耀还是毁灭。她毫不怀疑露易丝最终会变成另一个自己——她的信念,她的道德准则和思考方式。她会极度厌恶无谓的杀戮与战争,并最终被自己的灵魂扼死。她意识到这小家伙就算被她教导得再高贵、再平易近人、再理性克制,也永远是一颗注定要燃烧的流星,美丽,但可怕,当她爆发出如日冕般辉煌的光芒时,什么都无法阻止她自我毁灭。
但至少她该以义人之名牺牲,而非冻毙或饿死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或许玛丽亚应当感谢奥菲莉亚,她神智不清,为了一则模糊而遥远的预言点燃了半个世界,但若非她相信了预言,玛丽亚今日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并头一次担负起她担任圣骑士以来最神圣的守护职责。
“没事了,别害怕,没事了…”她声音嘶哑,语调低沉,随后将露易丝揽入怀中,轻轻摸着她的头。玛丽亚数了几分钟,直到她确定露易丝已无话可说,才翻身从床上坐起。
“从明天开始,我会教你如何生存。”最终玛丽亚低声道。
“杀人吗?”
在这一瞬间,玛丽亚可以想象自己眼中恍惚的目光和嘴角扭曲的苦笑,想象着,自嘲着这如此透彻的领悟。
“不必…”她喉间有些许苦涩,“我们被囚于此地而非去地狱受刑,因祂的仁慈,我们被唾弃于此,流放于此,试炼于此。全能之主曾说,我们必须忍受这世间一切苦难,拥抱它,亲吻它。如此,我们必将通过试炼,重获祂的青睐,从而赢得宽恕与解脱。”
“保持理智与机敏,永不动摇,直至长夜终结。”露易丝不明所以,这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残片了,是《圣言录》的哪段来着?她早就忘记了。她只是下意识觉得玛丽亚在考她。
我曾挣扎。
我曾踉跄。
我曾数次受罚,因对异端的怜悯与无法回馈全能之主的慷慨馈赠。
我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位英雄或什么不可或缺的重要之人。历史书上的不朽之人从不会迷茫。
“你不必如此…”玛丽亚失落地咕哝着,“你的灵魂属于你自己,你有权选择自己的信仰。黑暗会过去,魔鬼会退去。接下来我们会继续流浪,躲避战争与瘟疫,但…不是今天。”
非常奇怪,她的声音里有种撕裂感,就像此刻感到悲哀和难过的人不是她,而是我。
“我会听话的。”露易丝的轻声细语似有千钧之重,“不要哭了,让我抱抱你,让我亲亲你,别哭了好吗?你想要什么,我都能…”
“你办不到。况且这也不是你的问题,”玛丽亚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压着一团火,“我来告诉你一件事,荣光圣骑士不会流泪,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痛觉。我真正的力量是破坏、毁灭、杀戮。我咀嚼着百万亡魂给我施加的诅咒,忍受着你想象不到的恐惧与疯狂。你要给我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我每天都能梦见那些在我眼前逝去的灵魂,就像我的…”她止住了话头。
“你给不了我什么,”她最后喃喃,“我会感到悲伤,感到内疚,但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带给我宽慰。没有。”
“有的。”露易丝突然松开玛丽亚,快步跑开了。她从存放食物的小隔间里捣鼓了许久,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大一小两个汉堡。
因为不敢动火,所有东西都是冷的。一截干巴巴的面包,撒上一点盐巴,抹上蜂蜜,然后夹两块肉干。
非常简单,几乎不需要任何烹饪技巧。直到露易丝将自己的杰作塞到玛丽亚手上,玛丽亚才意识到自己好久食水未进了。她用自己颤抖的手紧紧抓住面包,狼吞虎咽起来。脏兮兮的手指沾满混血的油渍,面包渣从她干裂的嘴边落下。露易丝将它们抓起来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舔掉唇齿间的残渣,看起来心满意足。
“我爸爸说过,饱餐一顿能解决人生大部分烦恼。他还说,如果某天他不在了,我就要学着自己做好吃的。这样,以后我也…”
不知道为什么,玛丽亚痛哭失声。
跋:第一部完结了,虽然过程曲折,发布艰难,意外频发,但好歹第一部完结了。
我知道各位肯定想骂我,更新龟速,质量还不稳定,虎头蛇尾,经常想整波大的结果拉了坨大的…我很清楚,这都是客观事实,在此我也向大家道歉,希望大家谅解,毕竟,我的人生就是如此艰难…对吧?
但我最终还是决定,在保证我不会丢了饭碗的前提下继续抽空摸鱼写吧。第二部乃至第三部,我甚至还构想过一本末世求生(无异能无修仙)和一本太空歌剧(宇宙海贼王)。相信大家也看出来了,当下这个年景,像我这样只对一本道文艺复兴题材感兴趣的作者注定火不了,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可能就是某个游戏出到7甚至8,我的书才能写完了。
很多废案我打算放在第二部写:诸神降临以前的故事,还有猩红大公年轻时的故事,以及恶魔去哪了,魔力的起源和兽人的诞生…之类的,因为扩展一下发现东西太多了按照正常节奏肯定写不完,所以就放在后面吧…
第二部对比第一部的基调会更阳光一点,当然,黑暗的部分也会更黑暗就是了。
那么,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们下一部再见。